就在此時,隱隱約約的琴聲從前面不遠處的粉牆內傳出來,令她不由駐足聆听。有人彈並不稀奇,惹起她注意的是那熟悉的旋律。她第一次听到這曲子是在十二歲離開族人所居之處的前夕,只是非琴所奏,而是以焰族獨有的樂器紅弈所吹。紅弈的音色沉厚蒼涼,在草原上遠遠地傳送出去,落進即將被逐的女兒耳中,便似母親偷偷的啜泣。那樣的日子,那樣的樂調,她怎會忘記。
不知不覺她已隨著琴聲穿過月洞門,眼前出現一條假山花木夾峙的卵石小徑。轉過一堆山石,琴音倏轉清晰,一道石砌小卑橋擋住去路,橋下流水淙淙,為引山泉之水形成的人工小溪橋對面有一八角飛檐的石亭。從她所處位置可以看見亭中一坐一立有兩位女子。坐著的長發松挽成髻,飾以三支不知何物打造的古樸發簪,身著湖水窄袖斜襟短衫、月白色緞褲,只看側面輪廓,已是極美。她面前置有一琴,琴聲便是由她所奏。她身後站著的少女作丫環打扮,想來是她的侍女。
似乎感應到她的注視,琴聲終止,那女郎轉首向她望來,兩人目光相接,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同時涌上兩人心間,沒有人說話。良久,叮咚的水聲在三人耳中響著,仿佛想填滿這無聲的空白。
「二夫人!」一旁的丫環忍不住輕喚道,不明白一向清冷的二夫人為何會如此失常地看著一個陌生女子。
那二夫人渾身一震,回過神來,目光卻依然留在焰娘身上。「雲兒,去請那位姑娘過來。」她淡淡地吩咐,聲音便似她的人一樣清清冷冷。
丫環雲兒應了,正待過去,卻見焰娘妖妖嬈嬈地步上小橋,向這邊走來。看到她的穿著打扮,走路姿勢,雲兒不由皺了皺眉,目中射出厭惡的光芒,她不明白這女子一看便是那種靠著身體吃飯的蕩婦一流,二夫人為何還要同她打交道。
「雲兒,你先下去。」二夫人再次吩咐。她的語氣中有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雲兒雖不情願,卻不敢違命,答應後匆匆走了。在與焰娘擦身而過之時,故意連眼尾也不掃她一下,輕蔑之情溢于言表。
焰娘臉上依舊掛著可顛倒眾生的笑,並不介意雲兒的無禮。
來至小亭,二夫人站了起來,目光清冷地看著笑意盈盈的焰娘。
「你好!」焰娘嬌聲問好。
「你……焰娘?」二夫人猶豫半晌方問出心中的疑問。兩人雖不認識,但直覺讓她知道眼前的女人和自己來自同一個地方。
焰娘目光微沉,唇畔揚起一個淡漠古怪的笑,「沒想到在這卿府之中也可遇到焰娘。如果奴家沒猜錯,姑娘必是阿古塔家的小姐。」焰族中只有阿古塔家族天生擅長樂器,此女能將紅弈曲改成琴曲彈奏,身份自不難猜。
「小姐?」那二夫人冷冷一笑,目光嘲諷地看著眼前自甘墜落的女人,不屑地道︰「身為焰族女兒,誰有資格被稱為小姐?你告訴我。」
焰娘笑而不語,縴指慵懶地劃過琴弦,拔出一串不成調的叮咚聲。
二夫人繼續道︰「而且我不叫焰娘,我叫紅瑚,自從……」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兩秋水變得更加冷冽,「被逐出族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焰娘。」她的聲音中有著無盡的忿恨,沒有犯錯,卻從一生下來就被定為劣等生物,這種待遇有幾人能忍受。
「是嗎?」焰娘滿不在乎地輕笑,款擺生姿地走至旁邊,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滿園花草上,幽幽地道,「無論如何奴家還是要恭喜你成為焰族女子有始以來第一個能找到自己幸福的人。」數百年來,焰女尚無一人能成就美滿姻緣。紅瑚何其有幸能打破宿世的詛咒。
紅瑚緩緩坐下,漠然道︰「你怎知我找到了幸福?」幸福不過是上天唬人的玩意,她不屑!
焰娘不解,轉過身訝道︰「你不是已嫁為人婦了麼?你嫁的難道不是自己心愛的人?」本來,她不需此問,因為自古以來,焰族女子可以將身體給任何男人,但卻決不會將自由送給非自己所愛的男人。可是紅瑚——
「是,我嫁人了,那又如何?我何時說過他得到了我的心?」紅瑚美目中掠過對自己與身俱來的身份的無窮恨意,冷漠無情的聲音讓人不寒而栗。
焰娘一震,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聞,「你不喜歡他卻嫁給他……」這是身為焰娘所不容許的,但她卻做了。
「是。」?紅瑚目光中流露出一絲驕傲,「不可以嗎?我不想再過朝不保夕的日子,也不想在不同的男人中間周旋,所以選擇了卿九言。他財勢兼備,嫁給他後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什麼不好?」
「卿九言?」焰娘臉上的媚笑消失,鮮艷的紅唇緊抿,驀然轉身往亭外走去。
原本她以為紅瑚嫁的是卿家二少爺卿洵,不想卻是卿九言。卿九言是卿家大當家的,是卿氏三兄弟的父親,且不說年紀足可做紅瑚的爹,眾所周知的,他對自己的元配夫人敬愛有加,紅瑚她竟然毫不在意與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麼?
她已不是焰娘,自己也沒必要再和她說些什麼了。
「站住!」身後傳來紅瑚的冷叱聲,顯是對她的行為相當不滿,「你瞧不起我是嗎?你以為你比我好得了多少?連卿洵那個怪物都願意陪,你比我還賤。」一向沒有感情的卿洵竟然救了個女人,這事在第二天便在府中傳開了,紅瑚身為主人,又怎會不知,只是她沒料到的是那個女人和自己竟來自同一個地方罷了。
焰娘背對她站了半刻,突然爆出一串嬌笑,轉過身時,又變得風情萬種,「卿夫人何時听說過不賤的焰娘?可是再下賤的焰娘也不會否認自己血液中流動的是火焰之神的血……」
「我說過我不是焰娘!」紅瑚驀地將古琴掃落地上,幾乎是尖叫著道,似乎這樣便可將一切否認。只要想起焰族男人們對自己不公平的對待,她就會變得歇斯底里。
美目飄過摔在地上斷了幾根弦的琴,焰娘點了點頭,俏臉上依舊是不屑的媚笑,「是,卿夫人果然不是焰娘,血液中沒有流動著阿古塔家族對樂器的狂熱崇拜。畢竟奴家便從未听說過哪位阿古塔會毀壞樂器的。」
紅瑚聞言站了起來,縴手緊握成拳,不知是因焰娘的話,還是因自己天生俱來對樂器的精擅,她縴柔的身子輕輕顫抖著。
突然,她伸手解開盤扣,在焰娘愕然的表情中,一把月兌下短褂,露出里面藕色繡著芙蓉的肚兜。她臉上並沒有絲毫赧色,顯然早已習慣別人的目光。一旋身,她將雪白赤果的背部轉向焰娘。
焰娘微驚,只見在那片雪白如玉的背上赫然橫著一條尺許長彎曲丑陋的疤痕,像盤著一條蜈蚣般恐怖嚇人。
「看見沒有。」紅瑚一邊優雅地穿上衣服一邊冷笑,「我身上阿古塔家的血早在蒙都之戰的時候已還給了他們。我和焰族人再沒有任何關系。」她端莊地坐下,看著焰娘的目光中流露出驕傲、憐憫以及鄙夷。
「蒙都之戰?」焰娘驚呼,出生以來首次失態。這場戰爭是焰族和強悍的地爾圖人為爭奪廣闊豐茂的蒙都草原而發生的規模始無前例的大型戰爭。在此戰役中雙方死傷均慘烈無法計數,焰族雖取得最終勝利,但也因此而大傷元氣。「十年前?你怎能加入那場戰爭?」這簡直就讓人無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