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斯恩一派輕松地走進市場,深邃的雙眼從花花綠綠的「衣叢」中,落定在那個縴白的女孩身上。她的模樣看似有點憂郁,長及腰的秀發掩在腮邊,不知在想些什麼……這樣的形象和他深藏心底多年的人影真不太一樣!
記憶中的她,是個健康活潑的小女孩,有點狂、有點野,臉上常常沾著泥土,兩串麻花辮子總是隨著說話的姿態甩來甩去,而她身上總有一股陽光味和汗水味,雙手總是黑抹抹的……
經過那麼多年,她當然不會再是一個孩子。
如果他沒記錯,她年紀比他小了八歲,和他弟弟陸亞喬同齡,今年該有二十來歲了;而茫茫人海中,他怎會確定她就是田心如呢?難以說明,但直覺告訴他,她正是。
他打探過她今天會在這菜市場幫忙家計,他來這菜市場的目的,只是想看看她,這是他這次回台灣想做的要事之一。
當然他並不光只是看看而已,他還另有目的……他往她的攤位走去。
「小姐,這衣服只賣九十九元嗎?」
心如悶悶地回頭,忽然怔住了。眼前這位男性顧客顯然和這菜市場的格調差異很大;從他過于高級的襯衫衣料、西裝褲,和那張過分好看的臉,冷凝、斯文又貴氣的氣質,還有他耀眼的古銅色肌膚,和比任何人都高大的體格看來,她可以判斷他應該是來問路的,要不然就是……登徒子!
心如立起身,警戒地回答他︰「你懷疑嗎?」
陸斯恩劍眉微微一揚,他還以為她不一樣了,看來有點嗆辣的說話方式還是老樣子。「那我全要了。」
心如詫異,也感到詭異。「全……全部嗎?我們這是……現金交易,恕不賒帳哦!」
「當然,我沒有懷疑。」陸斯恩愛笑不笑地說。
那她還等什麼?不包給他的是傻瓜,她拿了袋子抓衣服要裝時,又想到──
等等啊!萬一他給的是假鈔,她豈不是被耍了;而且他一個大男人買那麼多女人的衣服做什麼?
「你……買這麼多要做什麼?」心如停下打包的動作問他。
「我有購物狂不行嗎?」
心如啞口無言,還脹紅了臉;他揶揄的口吻,自信的神采,仿佛她的問題有多笨似的;而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楮,還帶著某種令人捉模不透的電流,看得她莫名其妙心跳加速,雙腿還微微打顫。
她還能怎樣,就等著驗鈔吧!安靜地把衣服一件件收到袋子里,也把掛在上頭的一一取下疊好裝進袋子,過程中總感覺到他一直盯著她看;她被看得有點羞惱,回過頭去瞅了他一眼,他竟仍是一派自若地瞧著她,害得她慌了手腳,鼓脹的袋子怎麼都綁不牢。
「我來。」他竟走進攤位里,要替她綁上,忽然她觸電般的尖叫──
「啊∼∼」
不只路人被嚇了一跳,停下腳步來,就連隔壁賣菜和賣肉的也探頭過來看。
「心如,你是被螃蟹的螯夾到嗎?剛剛魚販那里有只螃蟹月兌逃了,還沒找到哩!」賣肉的阿姊大聲吆喝。
「不……不是啦!」心如忙著搖頭,想粉飾太平。
「大概是‘相啪電’去電到,這里的電路有問題。」賣菜的壯漢指著地板上的插座猜測。
「小心點啊!‘水姑娘’。」觀望的歐巴桑好心地說。
心如靦地對大伙兒點點頭,靜待人們移開注意力,她小心且無辜地朝身旁那只「大螃蟹」看去;她其實不是被螯夾到,只是她不小心踫到他的手!
相對于她的激動,他卻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只是唇邊掛著詼諧的淡笑。心如感到很不好意思,望著他那雙干淨又修長有力的大手,俐落地綁上袋子。
「多少錢?」他問。
她還沒回過神,著魔似的看著人家的手,好一會兒才答︰「一共是五十二件,算你五千元整就好了,兩件算我送你的。」心如暗自喘息,和他四目交接;他深幽的眼神,默默散發著屬于成熟男子的性感,在他的目光下,她真希望自己不曾那麼不文雅的尖叫,甚至希望自己像個淑女,或者是可以吸引他的漂亮女孩!
「不必送我,五千兩百元,請你點收,不必找了。」陸斯恩從皮夾里取出鈔票交給她。
心如很小心地收下,怕再去觸踫到他的手,而她眼尖地察覺他的皮夾是個頂級名牌,他該是個注重生活品味的人,怎會來買「菜市仔貨」?她真的不懂。
她看他率性的把那一大包衣服往肩上甩去,走進人潮中,淹沒在人潮里;她狠狠地別開眼,回歸現實,眼看著衣服全賣光了,她還留在這兒做什麼,還是快快收攤,回家去看看會議進行得如何了。
她匆匆收了攤子和底下的支架,一心想回家竟也忘了要驗鈔!
陸斯恩走過車水馬龍的兩條街,才到達車子等候的地方。司機一見總裁大人扛著一袋不知名的東西穿越而來,趕緊下車來接駕。
「把後車廂打開,放這些衣服。」陸斯恩說。
司機打開後車廂,幫忙把衣服放進去,忍不住好奇地問︰「總裁,您買那麼多衣服做什麼?」
「你明天全送到救濟院。」陸斯恩交代後,坐進車里,唇邊掛著淡笑,想著剛剛她自己不小心踫到他的手,那聲驚天動地的尖叫。
那女孩真是有意思,一下子對他小心提防,一下又一副無辜的模樣,生動的表情,紅著臉的樣子挺逗人的,尤其是那雙盛著許多表情的眼楮。
她似乎沒有認出他是誰,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個好女孩,外表也甜美可愛,很有資格進陸家的門,今天見了她算是大有斬獲。
謗據他得到的消息,她現在還是夜大學生,今年夏天才畢業,就等萬華大樓那邊的住戶會議結束定案後,他會進一步去認識她,然後跟她提這門親事。
心如扛著擺衣服的支架,一路走回舊大樓,整條舊市街是出乎意料的安靜;通常六點這時間,各住戶家會飄出炒菜的香味、電視的聲音,或人們的笑語,幾個老太太還會在樓下踫頭聊些東南西北的閑話,可今晚完全反常。
她打開斑駁且從來不鎖的木門,走上老舊的階梯,還沒上樓就听見住二樓且行動不便的費大媽淒厲的哭聲──
「怎麼可以這樣!臨時要我們搬,我們要搬到哪里去∼∼嗚∼∼我命苦,我命薄啊∼∼」
真慘!往上走,又听見愛喝酒的陳伯醺醉的在吶喊──
「這些有錢人就只會欺侮我這種窮光蛋,這世界難道沒有正義公理嗎?」
哎!這正是她的心聲。再往上走──
「我身騎白馬,過三關……」
這聲音听來有點熟悉,是老媽在唱歌仔戲!這當口老媽怎麼還有心情唱,不怕被噓嗎?
她吃力地扛著支架,趕緊跑上四樓,開門進屋,果真看見老媽肥胖的身軀在狹窄的客廳里「起乩」;住樓上的阿好姨也在,阿好姨扮苦守寒窯的王寶釧,一雙蓮花指比來比去的。
「ㄟ∼∼借問,現在是演到哪里了?」心如小聲地問,輕輕放下支架,怕打擾了她們的興致。
一見是心如回來,胖不隆咚的薛平貴立刻變回老媽,朝女兒暴沖過來,肥胖的身子緊緊抱住她,淚如雨下。「心如,我的心如,我們的命運真的好慘,人家下個月初要來拆房子,我們沒地方住了,怎麼辦、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