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面容嬌美的小旦舞到她面前,覷了一眼,笑道︰「呀,姐姐好一個俏模樣!」
接著又轉來一個小廝,朝她道個萬福便問︰「敢問小姐可見過我家公子?」不待她答便唱︰「公子他,宋玉般容,潘安般貌,性情溫和禮周到,風流正年少。」忽地抬手一指道︰「這不,公子來了!」
一名玉冠錦服的公子含笑朝她踱來,卻不正是宣赫?他不知何時已換上戲服,遠遠一瞧見北斗,立即作驚艷狀,「哎呀呀,前面那是誰家的小姐,似這般嬌滴滴容顏懾人魄,凡世間哪得如此絕艷,莫不是天上神仙墜下凡?」念罷還開唱︰「只令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扮的卻是《西廂記》中的風流張珙。
北斗忽地怒喝一聲︰「住嘴!」剎時園中鴉雀無聲,人人都呆若木雞,愕然望著她,「你這敗家子,你知不知道家中早已入不敷出了?偏偏你還揮霍無度,居然給我請這麼大一個戲班子!你知不知道這要浪費掉多少銀子?趕快叫他們回去!這麼大的驚喜我可無福消受!」
宣赫垂著頭不言不語。她瞪他一眼,火大地轉身準備離去。突然那扮紅娘的小旦怯生生地喊︰「少福晉,我們不是戲班子。」
她一怔,回頭。
「我們都是府里的下人啊!我是在花廳里掃地的鵑兒。」
那小廝上前一步道︰「我是廚房里挑水的小豆子。」
坐一旁拉胡琴的樂師站起來道︰「我是門房的老陳啊。少福晉天天進出,難道認不出我嗎?」
另一個吹笛的年輕人酸溜溜地接道,「那是當然的。少福晉可是高高在上的貴人,怎會花心思記住我這個在馬房里侍候牲口的下人?」
北斗感到有些尷尬,環視一圈,果然都曾見過一兩面,只是大多還叫不上名字。忽然目光落在一張熟悉的老臉上,驚道︰「管家,怎麼你也在?」
避家披著件和尚的袈裟,鼻頭上還點著一塊白,走上前笑道︰「少福晉莫怪。今晚大家都是心甘情願地義務來幫忙,不用給工錢的。」
「是啊,不給工錢的!」旁人都點頭附合。
北斗點點頭,忽問︰「我白天要你辦的事都辦妥了沒有?」
「稟少福晉,京城現在最繁榮的是布市和馬市,另外三年一度的大考將至,客棧也空前地熱鬧起來。」
「很好!那麼人員呢?」
「小的這就叫他們自己一一向少福晉稟告。」
于是四五十名下人魚貫上前向北斗報告自己的特長。有會織布的,有做過裁縫的,有做過木匠的,廚房里的大師傅更迫不及待地毛遂自薦要到客棧掌勺,保證財源不斷。
北斗笑道︰「一定少不了你!」然後側頭問那默不作聲的吹笛人︰「你叫什麼名字?會做什麼?」
那人垂頭道︰「小的名叫牛大海,少福晉可以叫我小牛。小的除了會相馬外其他的什麼也不會。」
「原來是牛伯樂,」北斗朝他一抱拳道,「失敬失敬!」倒把小牛鬧了個大紅臉,低著頭不知該說什麼好,心里卻對這位子素高高在上的少福晉大大改觀。
「娘子你好棒喔!」宣赫蹦跳著上前,一臉諂媚。
「你又會做什麼?」
「我會唱曲兒啊!」宣赫得意洋洋,「到客棧里搭一個台架一面鼓,我站那亮嗓子,保證艷驚四座!」
北斗沉下臉,眼角余光掃到幾名下人正掩嘴偷笑,不由得更是惱怒。但眾目睽睽之下又不便發作,于是淡然道︰「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就會有許多事要做!」
一眾下人便都提了燈籠陸續離去。
花園里,只剩下一盞燈照著兩個人,相對而立。
北斗瞟了宣赫一眼,面無表情地道︰「唱曲兒嗎?好啊,唱吧,今晚便讓你唱個夠!」說著轉身走出花園。
宣赫亦步亦趨,賠笑道︰「老婆,我唱得很好的,保證讓你百听不厭!」
「會唱多少?」
「多得很呢!唱到天亮都不會有一句重復!」
北斗走進廂房,把緊跟在後的宣赫推出去,「你就在這院中唱吧,不到天亮就不要停!」然後「咚」一聲關了門。
宣赫哀怨地站在院中,「老婆,我要開始唱嘍,你听好了!」唱之前他還不忘捏個蘭花指,旋幾圈小碎步,又甩甩水袖回眸朝那緊閉的門拋去幽幽怨怨的一瞥,這才張嘴唱道︰「春淺,紅怨。掩雙環,微雨花間……」倒還真是艷驚四座!
北斗在他的歌聲中嘆著氣躺上床,心中五味雜陳。嫁給他究竟是對是錯是福還是禍?若他一輩子都這樣下去可怎生得了?
門外宣赫的聲調一轉,竟變得蒼老嘶啞,唱起老生來了。那麼嘶啞的聲音。她眼前忽地浮現出夜神的面龐。仍是只有一雙眼,冷漠深遂的,在夜色中墨如點漆又燦若星辰。他究竟長得什麼樣?是英俊還是丑怪?或是平凡普通得過目即忘?
但無論他是什麼樣都沒關系,即便丑如無常,那又如何?難道她還會因此而嫌惡他嗎?
她微微一笑,心中緩緩被溫柔的情緒漲滿。
忽地笑容斂去,她輕嘆一口氣,皺起眉。她除了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聲音嘶啞、知道他武功高強外便一無所知,甚至不知何時才能與他再見。她還有機會與他相見,有機會與他一起翱翔天際嗎?
此時宣赫又已換了小生的腔調唱︰「餓眼望將穿,讒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
他的嗓音還真是變幻多端,生旦淨末丑各有特色,他竟都能拿捏得恰到好處,看來是曾下過一番苦功。卻為何不拿這些精力來做些男人們該做的事,像是讀書習武什麼的,卻偏要來學這些不入流的東西。
唉!她再度嘆氣,閉上眼。恍惚間便沉沉地墜入夢鄉。夢中各種影象交替,一會兒畫眉一會兒宣赫,然後是夜神那張大半空白的臉,晃動著晃動著,最後竟與宣赫那邪邪的笑臉重疊在一起。她大吃一驚,猛地坐起身瞪大眼望著無盡的黑暗。原是噩夢一場。她長長地吁一口氣。
窗外宣赫正唱著《牡丹亭》︰「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嗓音已有些喑啞,語調哀婉,加上淅浙瀝瀝的雨聲,更是淒涼萬分。
北斗迷迷糊糊地又倒下,閉上眼漫不經心地听著外面的歌聲和雨聲。
雨聲?忽地驚醒,一躍而起奔去拉開門。風卷著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雖是夏夜,卻也沁涼入心。
瓢潑大雨已不知下了多久,宣赫早已全身濕透,仍兀自翻著水袖唱︰「良辰美景奈何天……」
「停!不要唱啦!」北斗大喊,「你沒看到下雨了嗎?還唱什麼?」
他道︰「娘子,現在才四更呢!我答應你唱到天明,怎可食言?」含怨帶慎地覷她一眼,又唱︰「恨天,天不與人行方便,好著我難消遣,端的是怎留連?娘子呵,只被你引了人意馬心猿!」
「夠了,別唱了,快回去睡覺!」
他道︰「我又怎能睡得著?娘子,你哪里知道,小生一日十二時,無一刻放下娘子呵!」又唱︰「早知道無明無夜因他害,想當初不如不遇她傾城色!」
「那就不遇吧!」她說,「咚」一聲關上門,氣悶地又回身去床上躺下。衣上被雨濕了一片,貼在肌膚上寒氣侵人。
但他就這樣在風里雨里凍著嗎?雖不是什麼文弱書生,但饒是身子骨再強,卻也經不起這一夜的折騰啊!
她嘆著氣起床,拿了一把傘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