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想,想了只是徒惹心酸。
她閉上眼,逼自己入睡。只是愈不去想的,就愈會擠進腦袋里,令她不自覺地在心中呼喊那個名,那個早該忘懷的名……
身旁的椅子被拉開,有人坐了下來,她想是惠君回來了,所以沒有抬起頭,繼續趴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輕飄飄地,一直往上飛,好似被一股神奇力量拉向天空,往下望,所有東西,包括建築物、人,全都愈來愈小、愈來愈看不見……
她該感到害怕的,但她不,因為這種感覺是那樣熟悉……
穿過雲層,聞到雲的氣味,甚至感覺到雲層層地包裹住她,直到她穿越了它們,立在其頂端,然後停住,環視四周,她似乎正置身在雲所築起的房間中,頭頂是藍色天空,那純淨的藍,是她所見過最美麗的顏色,她只能痴痴愣愣地仰頭看著,深深地被吸引住。
忽地,有人在她耳邊輕聲說道﹕「糖心求呀炳密打!」
她深深一震,立即回過頭,帶點驚慌、興奮地搜尋,可什麼都沒有,觸眼所見盡是軟綿綿的白雲……早該知道的,她苦笑。
「妳……成了天使嗎?」她輕輕問道。
一聲近乎嘆息的聲音回蕩在空氣中。
她握緊拳頭,真想破口罵出──你這該死的家伙──不能這樣罵,這家伙在技術層面上而言,根本是不存在的。
「說的也是,你這種人怎當得了天使,當惡魔還差不多!」她自嘲地說道。
沒有任何響應,她的話听起來像說給自己听的。
深吸口氣,她問﹕「為什麼帶我來這?」
「糖心求呀炳密打。」
依舊是這一句,她目眶一紅。「求什麼求?听不懂啦!反正我不會原諒你的。」她恨恨地說道。他竟然說話不算話,讓她一個人承受這記憶之苦,她不原諒!絕不原諒!
一股無形的力量開始牽動她,仿佛正有人拉著她的手往某個方向跑去,她沒法反抗也無力掙月兌,身體輕得像棉絮一般,只有任憑對方帶領,穿過那雲層,一陣刺眼的亮光照了過來,她立刻舉手擋住,然後──
她看到遠方有道彩虹,那彩虹不像在地面上所見,只有一半或者四分之一,在這,那彩虹是完整的圓。
這美麗的景色令她看呆了,良久不語……
她閉上眼楮,淚水緩緩滑落。「這就是……你曾跟我說的,全世界最美麗,也是獨一無二的彩虹嗎?」
一股氣流慢慢地、柔和地包裹住她全身,好似有人正擁抱著她。
她眼淚掉得更凶了。「你這樣……叫我怎麼忘了你?」她伸手想要回擁,可只能抱到自己,徒增空虛。
突然感覺到一陣晃動,然後她急速往下掉,再下一秒,她睜開眼楮,回到了現實。
慢慢抬起頭,發現是惠君在搖她。
「你怎麼睡那麼熟?叫都叫不醒,時間到了,該去教室上課嘍……你還好吧?怎麼眼楮紅通通的?」惠君直視她。「你哭了?」
哭?!她伸手觸模臉上的濕濡,然後她用力打了個呵欠,故作輕快地說道﹕「沒事,可能是沒睡飽的關系。」
「要睡回家再睡啦!下一節課是蔡大刀的課,他最忌諱學生遲到,快走吧!」惠君站起身催促道,絲毫沒懷疑郁蘭的解釋。
「嗯。」郁蘭拿起包包,一張紙條從上面滑落,可兩人都沒注意到。默默走出圖書館,迎面而來的陽光及暖暖的風,令她停下腳步,仰頭望天。
白色雲絮三三兩兩散在藍空四處,卻沒有一朵像方才所見的柔軟厚實。
是夢?非夢?他到底有沒有來見她?她的靈魂是不是真出了竅?或是……
盡避有許多的可能,卻沒一個可以得到證實,這才是最悲哀的。
「糖心求呀炳密打。」她開口喃喃念出方才听到的那一句話。
惠君轉頭望向她。「你在念什麼?哈密瓜糖?」
郁蘭微笑搖搖頭。「那是句韓文。」
「韓文?你再念一次。」
「糖心——求呀——哈密打。」
「那什麼意思?」
郁蘭抬頭望向無垠的天空,一會兒才開口翻譯。
知道那句話的意思後,惠君驚喜地睜大眼楮。「哇!好好玩,真要學起來。糖心求呀炳密打、糖心求……」
如咒語般的喃念,撫著掛在胸口那一把奇異的鎖,將她帶回生命中最深刻也最不可思議的時期──
又是一個夏天了……
糖心——求呀——哈密打。
你──听得到我的呼喚嗎?
鮑元二○○一年
「什麼?老屋子整個都要拆掉?」正剝著豆芽菜睫的郁蘭抬起頭,驚異地望著母親。「為什麼?」
樓母背對著她切菜。「因為你大表哥要結婚,想要蓋新房子呀!」
「可是外公會答應嗎?」
「他都變那個樣子了,想反對也不行。」樓母輕嘆道。
說的也是,前兩年,外公身體開始出狀況,大小便失禁,言語也反復無常,經醫生診斷是患了老年痴呆癥。近來更是嚴重,上回回去探望他老人家時,他已經不記得人了……
想到此,郁蘭突然記起一件事。
「媽!」
「嗯?」
「上次我們回去看阿公時,阿公怎麼突然拉著我叫阿香?我跟他說我是阿蘭,可他听都沒听進去,而且情緒好激動哦!那個『阿香』是誰呀?」問完之後,等了半天都沒得到回答,郁蘭望向樓母,只見母親動也不動,連菜也不切了。
她起身走到母親身邊。「媽?」
樓母驚了一下,隨即回神。「這件事我怎麼不知道?」
「因為那時你跟二姨在廚房忙,阿公好象嚷著要喝水,所以我就端水進房間給他,哪知道他……媽,你知道那個阿香是誰嗎?」
樓母靜了一會兒。「……那是你外婆。」
外婆?!郁蘭有些驚訝,打她有記憶起,「外婆」這個名詞在她家以及外公家是個禁忌,從沒听人談過或討論過,她一直以為是外婆很早就去世的關系……
「是『親』外婆嗎?」
「嗯。」
「原來外婆叫阿香……她是不是很早就去世了?」此話一出,立刻招來母親一記白眼。
「誰告訴你她死了?」樓母低頭繼續切菜,菜刀砍在砧板上的聲音大得嚇人。
「她沒死?那我怎麼從來都沒看過她,也從沒听你們大人提起她?還有,阿公怎麼可以又找了另一個女人?」
「有什麼好提的。」樓母淡淡地說道。「她在我還小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不知去向……說她死了也算,在我心中她跟死了差不多。」
郁蘭傻眼,這是她第一次听到母親談外婆的事情,可沒想到竟是那樣出人意料之外。
沉默了一會兒,她終究按捺不住好奇心,又開口問道﹕「媽,那個外婆……為什麼會離家出走?」
「不知道!」
「啊?不會吧!」
「有什麼不會?」樓母將切好的菜放進盤子里,頓了一會兒才說道﹕「她離開時我才五歲,根本就不曉得她為什麼要走,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要我們了……」
母親話語中的苦澀清楚地傳達了出來,她從沒想過母親心中竟有此道傷口,對母親的過去更是完全不了解,這令她不覺地感到羞愧。
樓母抬頭看向前方。「那時候有很多種說法,有人說是你外公趕走了她,也有人說──」深吸口氣。「她跟別的男人跑了。」
「那──到底是哪一個?」郁蘭忍不住追問道。
樓母轉頭瞪了她一眼。「就跟你說我不知道了嘛!」
「可是,媽,我長得像外婆嗎?」
樓母瞇眼瞧了她半晌﹒然後搖搖頭。「不知道,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