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月兌下酉裝,換上大號T恤和及膝的短褲,模樣看起來有點可笑,但在這樣的狀況下,誰也沒有想笑的心請。
「這里有烘衣機,我先把這些衣服拿去烘干,你們在這里等一下。」熱心的神父接過她的濕衣服後,又朝內室走去。
「我來幫你擦藥。」丞風拿著神父交給他的醫藥箱走向她。
「不用」這兩字差點就直接月兌口而出,可她發現目前自己再也沒有力氣拒絕他了,所以只有由他扶著她到長椅坐下。
「傷到哪兒了?」
「膝蓋……」她凝視著他,他就半跪在她面前,將醫藥箱打開。不知怎地,面對他這樣接近的姿勢,她突然感到羞窘和不安,得竭力克制想跳開的沖動。
丞風找到他要的藥品後,抬起頭準備檢查她的傷口,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她換了一件連身洋裝,如果要看她的傷口,勢必得先掀開她的裙子才成。
他抬眼看她。「可以嗎?」
她遲疑了一下,才點點頭,然後自己動手拉高裙子,露山受傷的膝蓋。
看到那白皙勻稱的小腿,他突然想到,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見到茱敏穿裙子的模樣,她總是將自己包裹在寬大的T恤、和寬松的牛仔褲中。他注視此刻露出的小腿和膝蓋,皮膚白皙、線條優美……
他真不懂,她為什麼不願意將自己美好的部分展現出來呢?
正如她的心,總不輕易讓人懂得。
他過久的注視,令她不安地動了動。「你到底——」
「你的傷口清洗過了?」他拿出棉花棒沾上碘酒。
「剛才用水擦了一下,嘶——」碘酒的刺激令她反射性縮了一下。
他靠近傷口輕吹,將那刺的感吹掉。「忍耐一下。」
他的吹氣,令她的肌膚起了疙瘩,他察覺到她的異狀,不禁抬起頭問︰「冷嗎?」
她別過臉,不敢和他的視線相交。他們靠得太近了,近得讓她渾身不自在。「……有點。」但願聲音沒有泄漏出她的不安。
「你是教徒嗎?」他一邊撕開OK繃,一邊問道,試著想緩和氣氛。
「不是,你呢?」
「我也不是,這是我第一次講來教堂。」他將她的傷口處理好後,站了起來。
是嗎?她也是,但,很諷刺的,他們卻是在這樣的狀況下闖進來,像是闖進另一個世界。
這是一間中型的教堂,大約可容納五十個人。在基督神像背後是一大片彩色玻璃,光線從那透進時,會營造出絢爛美麗的效果。
而置身在其中,似也能被這神聖的氣氛所感染。
隨著與丞風拉開距離,原先喘不過氣的感覺消弭了不少,但在松口氣之余,另一波疲累和記憶也于此時襲上。
方才所經歷的情感起伏太劇烈了,令人難以負荷,但——
死亡可以解決一切嗎?我們還要受苦多久?
這幾句話卻不停地在她腦中回響。
為什麼他們都會有受苦的感覺?明明生活都已經步上了軌道,他們也盡量讓自己好過一點了,不是嗎?
她轉向他,他亦有所感的抬眼看向她,兩人的視線遠遠交會著。
為什麼?——她想問。
為什麼?——他想問。
但誰也沒先開口,似乎怕一出聲,便會一發不可收拾,一如方才的失控,幾欲將人逼至絕境。
當神父端了一壺熱茶走進這冷凝的空間時,她竟有如釋重負之感。
「來!喝些熱茶暖暖身子,你們的衣服大概再十分鐘就會烘干了。」
「謝謝!」兩人同時致意。
喝下一口熱紅茶,漸漸感覺到身心都開始暖和起來,茱敏緊緊捧著杯子,一口接著一口啜飲,慢慢從中獲得氣力。
「神父,你中文怎麼講得這麼好?」丞風開口問道。
「我以前在北京學中文。」神父笑道。
「來台灣多久了?」
「有兩年嘍!」提到這個話題,神父像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在台灣與北京的所見所聞,比較兩岸中國人的不同之處。
仔細看這神父,發現他挺年輕的,年紀應該只有長他們幾歲,但眼神卻充滿了平和與睿智,想到他倆方才的窘境被他盡收眼中,就不免覺得尷尬,但神父並沒有詢問他們發生什麼事,也沒提要如何幫助他們,反而東拉西扯,讓他們放松下來。
「……其實這是很有趣的現象,長達數十年,生活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體制下,人的心理、文化、思想都有不同的呈現,跟兩邊的人談話很有意思,不過我得承認,在傳道上,台灣這邊還是比較容易溝通——」內室的電話鈴聲響起,神父投給他們歉然的一眼。「不好意思,我先去接個電話。」
隨著神父袍子的窸窣聲淡去,教堂內再度恢復了靜寂。
他與她,各坐在一張長椅上,中間只隔了個走道,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距離,又豈止這麼短?
茱敏抬頭看著耶穌基督神像,即使被釘在十字架上,她的表情依然慈悲。
為什麼會受苦?為什麼神要為世人背上十字架呢?
她有開口問神的沖動,想知道他們的命運為什麼會被這樣安排?
他們又該怎麼走,才能停止那一夜所造成的痛苦呢?
她雙手握緊,片刻後,鼓起勇氣望向丞風,此刻他也是一臉迷惘地看著神像。
他的困惑和無奈,並不亞于她呀!
看著他俊逸的側面,心突有所感,這麼多年了,他們都沒有好好正視過彼此,他們不再搜尋記憶中的面容,因為那些記憶已成為負擔……
此刻他與她就像是陌生人,是那麼的熟悉又是那麼的遙遠。
他不再是當年那個意氣飛揚,宣告要有個不凡人生的年輕小伙子,如今的他,雖未滿三十,卻已比同齡的男子更多了一份成熟與落寞,大學時代那有如陽光般明朗的氣息已不復見,思及此,她的心不覺一刺。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她恨他?!
她不恨他?!
這兩種情緒她都有,矛盾得不能再矛盾了……
丞風終于意識到她的凝視,轉過頭迎向她。
她的表情是那樣的嚴肅,關于他們的未來,她是否已經有了答案?是否就要宣判了呢?
他不禁雙拳緊握,屏息以待。如果從她的口中,依然吐出要他永永遠遠離開她與孩子,他也不得不依從……
「我……」她深吸口氣才開口。「一直以為讓你自由,由我一個人承擔這份選擇是最好的辦法,所以當我對你說‘離婚’、‘不要管我們’時,我是真心的,即使那意味著,我依舊會恨你,會把所有的過錯理所當然的歸咎到你身上……」
把話說出口後,她不禁若有所悟,也許就是因為帶著這種「仇恨」的想法,所以她才會始終放不開而作繭自縛了。
丞風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我不懂你所定義的‘自由’,三年來,我依了你所希望的方式過日子,但從沒感覺到自由過……茱敏,即使今天我們正式離婚、分開,我都不會得到自由,你可以笑我是自找罪受,但我的良心讓我永遠無法輕易放開,更無法完全不管我的兒子,我忘不了,就是忘不了——」
「那你想怎樣呢?」她的方法既然不好,那他可有自己的辦法?「該怎麼做對我們才是好的?正確的?」
她閉上眼楮,緩緩地說道︰「你要我訂下刑期,你要我說,我已經原諒你,這樣你才能解月兌嗎?」
丞風頹然不語。天!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想怎樣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所以才會如此沮喪、無力、痛恨……
只是她說對了一點,那的確是他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