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聲音低了下來,要是早知道的話,她又會怎麼做呢,她都不知道,原來在某時某刻,她真正地在內心里,承認了之之。
郁滿堂也站在他母親身旁,雙手搭在長條椅背上,眉毛眼楮都舒展開來,溫和輕輕道︰「之之,你回去吧……你若是一個人生活,我們怎麼放心……」
「回去?回去吧……叫我不要離婚?」敏之看牢祖母,看牢父親,她的眼楮里閃過一絲東西,原來,他們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冷酷無情,但,已經沒有用了。
她輕輕說︰「蘇家嗎,蘇子亞嗎……那是個什麼地方,那是個什麼人……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不單單因為孩子的事,不單單是這樣……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已經造成傷害的人,沒有資格來對我說話。請您們回去吧。再也不要出現了。我會很感激的。」
她輕點下巴,欠欠身,直起身就走了,沒有回頭看一眼,腋下夾一本書,走得那麼急,書都掉了,她也不知道揀。
郁家母子齊齊遙望著,望著那女子忙點頭稱謝,接過學生幫忙遞給她的書,掉過頭,越走越遠,遠成一個模糊的黑點,不見了。
第二天上午第四節課剛打過下課鈴,敏之抱著教科書一走出教室,劈面就撞到子瑤的臉。
她就站在教室外的一角,不知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站了多久,等了多長。整個人靠在白色牆頭,穿著那條尼泊爾長裙,就像她的人一樣,引人注目。
是不是要做某種結束,或是某種告別呢,所有的人,一波一波地來,主角還是她王敏之。
敏之怔了怔,她那種涵養,你說,她會大哭大叫嗎,給這個女子一巴掌嗎?
她只是輕輕「唔」了聲,欠欠身,神情像是見到路人甲乙丙丁,客氣又疏離地走在前面,「有什麼事,請講。」看到林旁一把空椅,就坐了下來,拍拍身旁,「咦」了聲,「不坐下講嗎,子瑤。」
子瑤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以一種全新的目光,看著敏之,緩緩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聲音也是緩緩的︰「敏之你是絕望到底了吧,大悲也大悟,看到我這個凶手,也不會一巴掌甩過來。換做是我,被人下了那麼久的藥,不提刀宰了對方才怪。」
敏之「唔」了聲,不知道要講什麼,她只是抬手,看看手表。
「怎麼,連趕人都這麼含蓄?換做我,二話不說,先甩手一巴掌,再唾她臉,叫她滾……哼,不用你趕我,我也趕時間的,正事辦完,我連跟你多說一字都欠奉。」子瑤靜了靜,像是發泄完了似的,等不到敏之回應,她這才正眼瞄那女人,這麼一瞄,才知道敏之只是靜靜看她,那種目光,叫她霎時起了淚意。
只听敏之溫和輕輕道︰「子瑤有什麼正事就請辦吧。」
她只是抱著書本,靜靜坐在那里。從來不知道,原諒叫一個女子連內里都像發著星芒。原諒?呵,沒有生氣,何來原諒?敏之是不是連對她生氣的力氣都吝嗇?
完全當她是陌生人,對陌生人有什麼好生氣?
子瑤連連搖頭,是她,是她自己放不開,別人,早就不在乎了。
「相信敏之你巴不得看到這個東西吧。」子瑤自皮包里取出一本綠色封面的本子。
第10章(2)
敏之接過來,巨震一下,這是綠本。綠本是什麼,是離婚證。而紅本,是結婚證。
子亞,他,到底肯簽字了嗎,到底肯放過她了嗎?
「是我替我哥簽字,你們這麼半死不活地拖著,我看了就生氣。拿紅本到民政局就換了回來,這麼容易的事,一下子就解決了,拖什麼拖!」子瑤手里還捏著什麼,用力揮了揮,用力吼道,「這下都結束了!你們兩清了!」
行人看過來,只覺得那尼泊爾裙姑娘像一團燃燒的火。
「我說過要守著子亞的,爸爸他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是誆騙我,他怎麼可能答應叫子亞永生不娶妻呢,那蘇家不就絕後了嗎,這麼明顯的誆語,我還天真地相信,我怎麼能不天真呢,那個時候,十六七歲的我,像抓一根稻草,以為是浮木,可以救我上岸……是我至親至愛的人,他答應了我,就是作了準……爸爸他背棄了我,好,我也不依靠他,我自己來守護子亞,子亞娶一個老婆,我叫他離一個,他娶兩個,我叫他離兩個……我是子亞最愛的人,他永遠最愛的人,是我,最初,最初愛上的人,是我……」
我是子亞最愛的人……
子亞最愛的人,真的是她嗎?
「敏敏,我最愛的人到底是你!到底是你!」他聲嘶力竭,吼出了眼淚。
是那絕望的最後一夜,是那所有丑聞、所有事實、所有真相都活生生揭開的一夜,是那掀開底牌赤果果的最後一夜,他撲上去,攔腰抱住她,哀哀道︰「敏敏你別走!」
所有回憶像閃電擊她腦門,他的溫柔他的囂張他對她的好,齊齊涌上心頭,敏之都要負荷不了,這種重量,這種重量……
她只是木木的,連推開他的力氣都耗光了,由著他像無尾熊一樣貼她這顆尤加利樹,她上樓,他跟她上樓,她去臥室,他也去,她上床,他也上床。
他輕輕地從背後抱著她,不說一句,只是緊緊抱她的腰月復。
他親她臉,吮吸她嘴唇,進入她的身體……
卻發現親了比親不到更叫他心痛,吻了比吻不到更叫他心愀,了,比不做更叫他心碎。
心碎地,他慘然,輕輕道︰「我到底是愛你,我最愛的人,到底是你到底是你……」
她閉著眼楮,躺在他懷里,這是最後一次了,這個懷抱,讓她多躺一下,這種溫暖,以後不再有了,咦,也不是不相愛的,怎麼就到了今天,到了此時此刻這種地步呢?
都嫌他是髒的了。
都恨恨地喊,滾,拿開你的髒手!
可怎麼還讓他踫她!
她怎麼能不讓他踫呢,這是他的家,這是他的大屋子,這是他的床,她睡在他的床上,有什麼資格不讓他踫她身體呢。
那,就算是嫖資吧,他付她一張床睡覺。
真的,活著有什麼意思呢,累得發困,只想長睡不起。听他在耳邊輕輕呢喃︰「敏敏,我們還沒有離婚……我們是合法合理合情的……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
敏之輕輕的鼻息,她睡著了。
在夢里,都回響著他的聲音,我最愛的人,到底是你到底是你敏敏……
子亞是不是一直對著她的耳朵說這句話呢?一直說到天亮呢。
可是,子亞,如果你最後愛的人是我,那麼,辛苦地守護著子亞的子瑤,被子亞強暴過的、有過子亞一個孩子的子瑤,不願意被博士催眠的、保留著既痛苦又甜蜜的回憶的子瑤,該怎麼辦?
懊怎麼辦?
恍恍惚惚地,敏之看著身旁一直重復著「子亞最愛的人是我」的子瑤,只覺得無限溫柔酸楚。
她怎麼會甩手給子瑤一巴掌呢,怎麼會唾她臉,怎麼會叫她滾呢……
子瑤,一直守護在被清洗了記憶、重新種植記憶的子亞,守護在他的身邊,她什麼都不知道,她兄長就算前塵往事通通想起前因後果通通明白,她兄長也不可能把她再當成自己最愛的人了,子亞聲嘶力竭地吼道,我愛你到底我愛你到底敏敏!
他已經遺忘了他自己曾經對幼妹許過的允諾。
已經不是子亞最愛的人了,子瑤她……她該怎麼辦呢?
這是什麼命運呢?
敏之看著她,都覺得心酸,不知道是子瑤可憐,還是,她可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