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來干麼?」王心湘別過臉,表情充滿厭憎。
琦芳心微痛,但隨即釋然,反正本來就沒預期她會敞開懷抱迎接,而且听到這熟悉的聲調,倒也讓人松口氣,她的精神還沒完全衰減。
有那麼一刻,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被虐狂,居然會懷念她以前那些惡毒的咒罵。
「沒什麼,就只是回來探望您老人家呀!」
「回來看到我沒死,有沒有覺得很失望?」王心湘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
這死老太婆!琦芳堆出一臉笑容,讓人無法看見其間的怒火。「是失望了一些,差點就可以見報了。」
王心湘露出困惑的神情。
「現在呀!報上不是經常有登一些獨居老人死在屋內,卻無人知曉的新聞,有的死了三個月後,才讓人發現那堆被啃剩的白骨,還有老先生被自己養的狗,啃得只剩下半截……」看一眼已氣得臉色發青的王心湘,琦芳倏地住嘴,有些惱怒,為什麼總是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和舌頭?回來是要和她好好相處,而不是像兩頭瘋狗一樣的互吠。
她,已經是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更別提她現在還躺在病床上。
琦芳深吸口氣,讓情緒冷靜下來,將椅子拉過來,和她面對面的互望。「對不起,請原諒我胡言亂語,我不是故意的。」
「哼!不是才有鬼,你恨不得我被氣死、餓死。」
在開始數落一長串沒營養的話之前,琦芳搶先開口,聲量大得壓過王心湘。「我回來主要是因為我想你,天知道我為什麼會……算了!幸虧我有回來,才發現家里出了問題。」
王心湘冷哼。「你會想我,騙誰呀?你只是想看我的笑話,看見我落魄到這種程度,你很樂,對不對?心里頭有沒有覺得好高興,認為我終于得到報應,把從前我‘虐待’你的全還回來。」
琦芳故露驚訝狀。「唉呀!你也知道我是被你虐待長大的呀!」
「你離開時,不是這樣當著我的面對我大吼嗎?」
七年前的事了,都已經忘了講過什麼話,琦芳真的快被她打敗了,躺在病床上,一張嘴還可以吐出一長串僻哩啪拉罵人的話,想想,或許自己之所以那麼會在台上演講,全都是因為她的遺傳?
「好啦!隨便你怎麼說,高興就好。」琦芳靠向椅背,雙臂環在胸前。「不過告訴你,我已經決定搬回來跟你住。」
「你說什麼?」若不是此刻身體還虛,體力全無,相信她一定會跳起來。
「我現在是正理國中的正式老師,若無意外的話。我應該會待到退休為止,所以接下來這段日子,我會和你住在一起,為了省房租,所以請多多指教。」
「你不是說一輩子都不會再踏入那個房子嗎?寧死也不願,不是嗎?」王心湘的聲音充滿了嘲諷。
「是!我曾那麼說過。」琦芳沒有辯駁,靜靜的凝視她。「但隨著時間過去,我才發現那些都是一些差勁又沒品的蠢話,我後悔了。」她輕聲說道。
王心湘冷哼。
「現在我才發現目前對我而言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琦芳伸出手輕柔地覆住王心湘。「外婆,我想念你。」她輕聲地說道。
若非手被點滴針制住,王心湘一定會大力甩開,但現在無能,所以只能任她握著。
琦芳深深注視她。「外婆,我需要你,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而我……想回家。」
若非伸手覆住她的,否則絕對察覺不到那輕微的顫抖,和眼中飛快閃過的波光。
謝謝老天爺,王心湘畢竟不是個完全麻木不仁的人,一切都還有希望,琦芳默默在心中感謝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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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
「爸叭!唔!」一個一歲多、長得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搖搖晃晃朝前方走去,沒走幾步,即重心不穩,噗地往前趴下去。
群昱還來不及路過去扶起兒子,一道黑影已矯健「飛」過他眼前,快得讓他來不及眨眼。
「呼!不痛!不痛,念恕痹,爺爺幫你吹吹,痛痛就不見了。」鄭青雲正一臉心疼到處模著小孩子的全身,就怕哪邊摔傷了。
群昱好笑又是感傷的望著眼前這幕和樂融融的祖孫圖。
兩年多前,在他「努力不輟」下,琦芳終于懷孕了,在最初得知時,兩人密而不宣,但巧妙地,藉著鄭家醫院婦產科醫生的「多嘴」,讓所有人都知道,當然沒有錯過鄭青雲。
那段時間,鄭青雲那雙嚴厲的大眼,不時釘在他身上,偏偏他又不動聲色,每天態度自若的生活,和家人閑話家常,對琦芳懷孕的事則只字未提,青雲好幾次都臉色怪異,欲言又止的,惹得玉霞頻露不解的神色,他則暗笑在心中。
最後,鄭青雲終于按捺不住。
「你到底打算和蔣琦芳怎麼樣?」
群昱露出不解的表情。「沒怎樣啊,就維持現狀。」
「你們……不打算結婚嗎?」青雲急得差點沒中風。
「當然想呀,可是您又不同意……」群昱滿臉委屈。
「什麼時候你們在意我同不同意?還不是照樣在一起,現在連孩子都有了,你說怎麼辦?」
「當然是要結婚了,總不能讓孩子沒名沒份的。」他眼楮一閃一閃的。
「那就……去呀!」
「我想呀,可是孩子的媽不同意。」他很無奈地說道。
青雲楞住了。「她有什麼好不同意,嫁給你不就稱了她的意、順了她的心?反正、反正,你們不就是想逼我點頭承認你們,如今你們贏了,我輸了,還想要什麼?」他控制不住的大吼道。「總之在他們蔣家人面前,我永遠就只有低頭認輸的份。」他實在不甘心呀!
「爸!這從來就不是輸贏的問題。」群昱表情倏地變得相當嚴肅。「倘若您還是這樣‘壁壘分明’,無法忘掉和琦芳父母之間那段恩怨,讓自己被過去的怨恨緊緊綁住的話,琦芳是永遠不肯進我們家的,因為她會擔心,我們的小孩因為流有蔣家的血統,所以得不時被提醒,要為先人的錯誤背上包袱……」
「胡說八道,我哪會這個樣子,我干麼對一個無辜的娃兒怨恨?」
群昱苦笑。「琦芳會這樣不安,是因為她有切身之痛,她也是無辜的,但卻平白受到許多傷害,就像您當初拒絕她一樣,因此她沒理由不擔心。」
「那倘若我一輩子都不能放過,她就一輩子不嫁進我們家?」青雲震驚地問道。
「是的!」反正不管有沒有外在那些形式,對他都一樣,因為琦芳早已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孩子的母親。
「怎麼會這樣?」青雲喃喃地說道。
江玉霞的聲音,陰森森地從旁邊傳過來。「老頭子,你若是讓我沒有媳婦陪、孫子抱,你看我放不放過你。」
他不禁畏縮一下。
自從上回為蔣琦芳一事,兩人冷戰了一個多禮拜之久,最後是鄭青雲受不了,他早已習慣有個溫暖的身體偎在身邊,唯有這樣,才能安然入眠,這一個禮拜對他而言,簡直有如煉獄。于是不顧尊嚴,抱著自己的枕頭和被子沖進房間,對妻子大吼,說他拒絕再待在樓下冰冷的躺椅上睡覺,最後才放低聲音,罵她老糊涂,若是他心中一直愛著林芳玥的話,他就不會天天摟著她睡覺,這番話讓玉霞感到非常驚異。
夫妻倆徹夜長談,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早已成為對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另一半,不僅是生活上的伴侶,更是靈魂的依附,青雲對芳玥那份深愛和憤恨,其實早已在玉霞的溫柔深情中,化為某種思念。只是人很奇怪,不肯去正視內心深處那份轉變,總以原先的深信作為基準,以至在不知不覺中,錯失掉很多機會,包括表達出對彼此的真實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