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公子……是做什麼的?」半晌,曲無瑕輕問。
書兒一怔。「爺沒跟你說過嗎?」
曲無瑕苦笑,搖了搖頭。她哪敢問呢?怕會觸動他的過往回憶。
「爺就是當今聖上御封的畫聖——‘天飛’,你沒听過嗎?聖上多賞識爺的書畫啊,收藏在寶庫內愛不釋手呢,就連肖像也非得指定爺親自下筆,聖上才會龍心大悅。還有啊……」一說到主人的驕傲事跡,書兒開始滔滔不絕。
余下的話全從耳旁流瀉而過,只「天飛」兩字,就將曲無瑕震住了。
「慕容天飛」,她怎麼可能沒听過?他的書、畫在王貴公卿之間算是一種財富、地位的表征,往往動輒千金亦不可得。封為「天飛」,是因他的筆觸昂藏郁拔,宛如蒼龍飛天,故得此名。而他的畫以神馭形,尤以山水畫著稱,觀賞者如臨其境,就連不識風雅的鄙夫見之,亦能深刻感受畫中的靈性。
曲衡亦藏有慕容天飛的一小幅梅圖,極為珍藏,不過四尺見方,卻是花了高價和用盡人情相逼才由某位朝官處取得,而那幅畫亦是曲無瑕最喜愛的。曲衡愛畫只為彰顯名貴,而曲無瑕愛畫卻是深受那幅梅圖所展現的冷傲風骨所吸引。
他……居然是慕容天飛?曲無瑕憶起當日在水榭時他替她描摩下來的畫,沒來由地,背脊竟竄過一絲冷意。
揮灑間盡是千金的慕容天飛,並不以數量取勝,反而極端控制作品的數量以免流于畫風粗劣。而這樣的他,為何會起閑情逸致替她作畫,還是整疊?
一陣微涼的薰風吹來,吹得她起了陣寒顫。
夏日的腳步近了,她卻感受不到暖意……
***
站在凌波亭中,慕容恕的眸神遠遠地看向湖面,湖心飄著一艘小舟——
她,在上頭。
清明酉時……一個罪惡的時辰。毀了他,也毀了她。
不。慕容恕俊薄的唇瓣揚起一抹譏誚的笑。他沒被毀,他憑著書畫的才能攀上了今日的地位,會被毀的人,是她。同時辰生,為他招來了家破人亡的噩運;而他,也要讓她嘗盡身敗名裂的痛苦!
她的心思起伏,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要她因他歡愉,因他憔悴,因他而不成人形;而他,只要在她瀕臨崩潰邊緣,及時扶她一把,她又將有了生氣。她卻不知道,在這樣乍起乍落的情緒波動之後,等待著她的,將會是場永無止息的噩夢,而他,將不會再給她任何扶持。
腦中突然浮現她絕美的容顏,復仇的快感竟微微沉澱。英挺的眉不悅地聚攏,為了這意料之外的陌生感覺。
「爺。」一聲恭敬的呼喚,把慕容恕從沉思中拉回。
慕容恕回頭,看到跪在階前的侍從。「如何?」他淡問。
「曲衡最近因連番的意外忙得焦頭爛額,少了防心,屬下已順利取得他與朝官勾結的證據。」那人雙手將手中的帳簿呈上。
「很好。」慕容恕點頭稱許,並沒有伸手接過。他雙眸微眯,低道︰「另一件事呢?」
「已辦妥了,只要畫上有爺的落印,沒有人不搶著要的。」那人呈報,等待著主人的嘉許,然而卻許久沒有動靜,他不禁狐疑地抬頭,卻只看到慕容恕背對的頎長身影。
听到這消息他該高興的,可他為何反而擰緊了眉?慕容恕陰鷙地沉下神色,望向那艘往岸邊接近的小舟。
把她衣衫不整的畫散揚出去,在曲大小姐成親失蹤的事件上點下最懸疑的線索,勾起人心最邪惡的揣測,這不是他對她的復仇手段中最重的一步棋嗎?可一想到她的果裎將展現在其他的男人眼前,竟讓他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陣怒意。
「爺?」階下的侍從輕喚。
「沒事。」慕容恕即刻將失控的心神斂回。「你可以下去了。」
「這些關于曲衡的機密資料,要不要屬下交給太子?」
慕容恕聞言沉吟,微眯的黑眸中,盡是難以看透的深沉。他與當今太子因書畫而結識,太子想找出受賄的污吏,好重整綱政;他若供出行賄的曲衡,便能將他打入永劫不復之地。如今證據在握,等的是他一句話。
經過一番沉默,良久,他緩道︰「先不要,再看看情形。」
「是。」那名侍從一拱手,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按仇只差臨門一腳,他卻一時心軟了……
一時心軟?這個突然閃過腦海的念頭讓他微微一怔,隨即揚起一抹冷笑,否決了這個可笑的想法。
他不過是掌握著最終的王牌,要在最後給他們曲家人狠狠一擊!他陰冷地眯起眼,拂袖離去。
第六章
好熱鬧……
曲無瑕擰起柳眉,專心一致地撥弄著手上的繡品,強迫自己不去听外頭傳來的絲竹聲。
她如今居住的廂房離宴會廳極近,每次慕容恕辦起了宴會,那些笙瑟演奏就會毫無掩飾地傳進了她的房中,更甚者,就連歌伶、舞妓的嬌笑聲也都清晰可聞。這安排像是刻意,想讓她處在嫉妒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今日的嬌軟細語特別放浪……曲無瑕輕咬下唇,發現手中的繡線已糾纏成一團。她搖頭苦笑,開始挑解那些纏死的線頭。
她有什麼資格介意呢?她不過是他復仇的對象,和她交歡不過是復仇的手段,並不代表他對她有任何心靈上或身體上的眷戀。她,怕是永遠也吸引不了他的。所以,他流連于花叢間,是天經地義的事,更何況,他是名享當朝的才子,外貌俊逸,器宇軒昂,又豈能不讓眾女子趨之若騖?
盡避她一再說服自己,可她還是抑不了嫉妒傷疼的感覺……曲無瑕突然發覺,她的執著心結一如手上的繡線,完全解不開呵!輕嘆了口氣,她將繡品置于桌上,不想再理,怕千頭萬緒,更理更為心傷。
「曲姑娘。」書兒一聲輕喚,將她從沉思中拉回。
「你來的剛好,我把這條手絹繡壞了,咱們再來重描花樣……」曲無瑕打起精神笑道,在看到書兒不對勁的神情時,心陡然沉下。「書兒,怎麼了?」
書兒為難地咬了咬唇,然後把手上的東西遞到她面前。「這個……爺要你換上,到宴會廳去。」
曲無瑕怔了下,縴手托起那薄透的衣料,發覺襯在衣料下的手指,依然清晰可見。他……竟要她穿這樣到宴會廳去?
「爺還說,你不听從的話,他要罰我……」她不想說這些話,但爺卻硬要她說,因為不論是爺、是她或曲姑娘,都很明白曲姑娘不可能會讓自己的行為造成對別人的傷害。
他看透她的,知道什麼是傷她最好的方法,而這一次,又是怎樣的方式?會比上次在祭堂時傷她更重嗎?曲無瑕閉了閉眼,低問︰「宴會廳里……有誰?」
「除了爺以外,都是些花魁、歌伶等。」書兒低頭不敢看她,怕會壓不下心頭的不忍。
「沒有別人了嗎?」她還以為他會召集一些高官名紳來看她的淪落。
「沒有了。」書兒搖頭。
「來幫我吧!」她低道,虛弱的語音里已分不清是傷痛多些,抑或是自怨多些。***
看著穿著媚艷的她走進廳堂,慕容恕的眼眸眯了起來,原本笑得暢懷的愉悅微微僵凝唇畔。這衣裳,是他選的,他知道這薄如蟬翼的質料會將她凹凸有致的優點完全顯露,同時也會將她的自尊與羞恥心完全踐踏。但,他唯一沒有料到的是,他居然同時也讓她攝走了心魂,雖只一瞬間,但那胸口陡然沉窒的感覺,卻是無法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