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她……
他從不曾說過,他喜歡她自得其樂時微笑的姿態、她發呆時的樣子、她記不起人時一臉茫然瞅著人看的模樣、她看不清楚時微眯著眼似是在引誘人的嬌態,只要是她,無論是喜歡或是落寞,也不管她所愛之人究竟是誰,她的自私、她的貪心,他都喜歡。
還有,他一點都不願意,與任何人分離只屬于他的這些。
不熟悉的臉龐,從未嗅過的古怪藥味……剛張開眼的花書,一臉不解的看著雙眼所及的東西。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只記得,前一刻她還衣衫不整的靠在封浩的懷里,她並沒有忘記他那微燙的指尖和那雙火熱的唇,可她去不記得,接下來她怎會像是剛大睡過一場般躺在這兒。
懸在她面前的那張臉龐,低首靠至了她雙眼能夠看清的距離,她微皺著眉,想也不想就問。
「你是誰?」
藺言愣了愣,直覺地以為她是睡糊涂了,或是身上的毒性還沒全解,對自己解毒功力還滿有自信的藺言,連忙再次診起她的脈象。半晌,百思不得其解的藺言,想不通地放開了她的腕間。
「我是藺言。」板著一張冷臉的藺言,語氣冰冷地向她解釋,「你中了毒,封浩找我來的。」
望著那一張看似暗自生氣,又像是在想責備她的臉龐,知道自己沒辦法在她醫術下說謊的花楚,雖然全身上下仍無一處不痛,但她還是選擇識時務地先過藺言這一關。
「你知道了什麼?」普天之下,能夠知道她動了手腳的人,大概也只有這個藺言吧。
藺言迅即將冷目掃向她,「軒轅家的法符不是常人能解的,為了解符,你不惜對你自己下毒以提高解符的巫力?」明明就身懷那麼多種技能,還以為她的腦袋清楚呢,沒想到她竟蠢得如此無可救藥,居然妄想去解那個算命的令符?就算死她也不需挑這款。
也知定會遭她罵的花楚,在藺言撇過臉,懶得再同她廢話一句時,她僅是淡淡地說著。
「我不能讓施符者察覺,因此也只有下一步險棋。」在盛守業的條件里,她必須解開令符又得讓施符者以為令符並未遭破,所以除了這麼做外,她實在是沒有別的法子。
「你就不怕你會被自個兒毒死?」她以為她下的毒只是那等江湖里暗殺用的小角色嗎?她用的是可以毒死整村人的劇毒啊。
花楚嘆了口氣,「我以為我有時間解毒的。」
曾經看過她所制的毒藥與毒蠱藺言一怔,並不想不明不白冤枉人的她,仔細地回想了一會兒後,也覺得依花楚的能力,應當不可能不留給自己一條生路才是。
「是什麼事令你耽擱了?」難道是有人攪局或是外力介入?
「訂金之一。」月光下那曾在兩人之間所有過的灼熱,令花楚滿足地合上了雙眼。
「下回別指望我會再大老遠的來這救你!」不接受這理由的藺言,起身收拾擱在小桌上的藥箱,打算待會就走人不再理會她的死活。
「不會再有下回了……」花楚勉強地撐起身子,萬般內疚地對著她的背影致歉,「藺言,我真的很抱歉,能不能請你原諒我?」
遭她一句話留在原地的藺言,回想起在義醫館的那三日里,她是以多麼崇敬的目光望著她心中的神明,又是如何不喊餓不嫌累的從早到晚幫忙制藥,總覺得似在暗地里虧欠一份人情的藺言,沒好氣地拎著藥箱走回她的身邊。
「你知道就好。」再有下例,她就毒死她自己好了。
也不管心急如焚的封浩仍在屋外苦苦等候,藺言坐在床畔拉來花楚的雙掌,打算在解完她的毒後,接著就來治治也不知她是怎麼施咒才會弄得都是燙傷的兩掌,可在這時,花楚卻握緊了雙掌,只是靜看著眼前這一張即使她已經徹底瞧過了三日,卻終究還是沒有留在她心底的臉龐。
「小言?」
她勉強地笑問︰「封浩可曾對你說過,我這人,天生就是不會記人也不會認人,無論任何一個臉龐擺在我面前再長再久,我就是記不住?」
「……沒有。」頭一回听說的藺言,這才明白方才她在初醒來時怎會突然問那句話。
「曾經有人對我說過,我啊,大概上輩子喝太多忘川水了,所以這輩子才會生了顆無用的腦袋。」已經很習慣這種無能無力感覺的她,無可奈何地一手指著自己的額際。
低首看著她面上那看似痛苦的笑意,以及她眼底隱約泛著的淚光,藺言沉默了許久,完全無法想象,記憶里盡是一無所有的空洞,那將會是種多麼難熬的人生。
「什麼人都記不住的感覺……是怎樣?」
「很寂寞。」頭一回在人前承認的花楚,很努力地要把喉際的哽咽給咽下去,「寂寞到……我會時時刻刻地想起那一張只記得住的臉龐,然後,怎麼也無法忘記它……」
那頭躲藏在黑暗中的寂寞野獸,究竟吞噬了她幾回?說真的,她已經數不清了。即使自小她就明白她有這方面的缺陷,即使她再怎麼努力想要將她生命中重要的人們給記在心坎里,可她就是留不住他們,她留不住啊。
哪怕是養育她長大的姨娘們,或是她視若神明的藺言,在她人生里,他們都只是短暫的過客,就像是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他們從來都不能在她的心中留下一點痕跡,只能讓她隱約的記得輪廓,因此她只好逼自己必須把他們所說過的話、所做過的每一件大小事都記住,以期能夠留下一點點他們曾經走過她生命中的足跡。
如果說,窗外那輪美麗絕艷的月兒,能夠照亮每一張她所想要留住的面容的話,那麼在她的世界里,根本就沒有月亮。
一直以來,她所能擁有的,就是無止無盡掩蓋她傷心的烏雲。
以指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後,頓有所悟的藺言,這才總算明白,為何她總是看人看得那麼專注,為何她會注意人們的每一個小細節。就像頭一回她們相見的那日,為了要留住那一閃即逝的記憶,眼前的這個花楚,她甚至連說話的時間都絲毫不願浪費,就只是一徑地瞧著她心目中的神明。
因為她想將藺言這個人留在她的心中,哪怕只是一下子也好。
「我听東翁說,這些年來你一直都追在封浩的後頭跑,為何你要如此?」以此推論的藺言,在今夜總算是有點明白她與封浩這麼多看來追逐與逃避的心情了。
「因為……」花楚以兩手掩著眼簾,試圖阻止自己所有欲月兌眶的淚。「我只記得他呀,這世上,我就只牢牢記得他一個人而已……」
「小花……」
她的語調里泛滿令人疼惜的嗚咽,「若是不追著他,我就連這人世間唯一的牽掛,也都沒有了……」
朦朦朧朧的世界,朦朦朧朧的臉,白紙般的回憶、不知道該怎麼去想念的想念……
那些總讓人挫折又備感不甘的苦楚,自小就佔據了她的每一日。雖然每個人都說,這不是她的過錯,這只是上天惡意的捉弄,所以從來就沒有人怪罪過她。
可是,每當她看不清楚這個世界,也什麼人都記不住時,她都忍不住要想,倘若她是尾水里的魚兒就好了,那麼在她流淚時,也不會有人看見她的淚水。
她還記得,那晚她對封浩說過,他很重要,但她想,他絕無法想象他的存在性,對她來說究竟重要到什麼地步。她總認為,只要她能夠多看封浩一眼,那麼在她的腳下就能夠多一點可以站立的人生據點,就好像她曾走過的時光不會只是一片空白;只要有了封浩,她就可以明白什麼是想念、什麼是愛、什麼是求之不得的無奈,而不是只能在失望後反復告訴自己,什麼也沒法記得、什麼也沒法擁有,就這麼一個人孤單單的活著,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