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他篤定地應著,一手溫柔撫去她額際沁出的冷汗。
像是印證他的話般,不過多久,原本透明的掌心很快地即恢復原本的色彩,滑女敕如故的皮膚再次回到她的身上,而那些如遭抽失的氣力,也如數一一回到體內,這讓頓有所悟的她不禁睜大了眼。
她失聲地掩著唇,「我的命……是你給的?」
「妳記起來了?」北海身子一僵,斂緊了朗眉低首看向懷中的她。
她馬上捉住他的話尾,「我忘了什麼?」
也覺得再瞞她不會有什麼好處的北海,想了一會,決定對她吐實,以免往後她又做出什麼危害自己的事來。
「妳若離開海道,離開了我的神力範圍,妳就將性命不保。只要妳待在迷海里,妳就可繼續活著,一旦妳踏出了迷海半步,任誰也保不住妳。」
「你在胡說什麼……」急于反駁他的漣漪,掙扎地想起身,他卻收攏了雙臂將她緊摟在懷中。
「妳的命是我給的。」他不後悔地將他抹去的一切告訴她,「妳只能活在有我的地方。」
力抗著這事實的她,急忙抬首看向他,但在他臉上找不到一絲猶疑或是謊騙時,她怔怔地搖首。
「我不信……」
他也很習以為常,「無妨,反正妳向來就不信我。」
海鳥追逐著劃過海面的船只,在船尾聲聲輕啼,不再言語的北海將她置靠在自己的臂彎里,讓身子尚未復原的她能夠感到舒適些,任憑她失神地靠在他的懷中接受打擊。
「當年的你,就是因此而不讓我跟其他的罪神一塊走?」雖然她不願給自己太多的期待,但她還是只能歸出這麼一條讓她既喜又悲的結論。
「對。」他以一指勾起她隨著海風紛飛的長發,執至嘴邊親吻。
她惶然地問︰「沒有你,我就不會存在了?」她連岸邊都未到達,就已像是自鬼門關前走過了一回,一旦她上了岸,那後果……
「我生,妳即生,我死,妳亦然。」一手造成今日局面的北海,平淡地告訴她他為他們兩人所決定的命運。
沒為此而感到感激或是慶幸的漣漪,在看了他那早已接受事實的模樣後,苦澀地笑問。
「你因此而不得不留在人間?」原來,他未返瑤池,就是因為身旁有了個絆住他的絆腳石。
火氣迅速被她撩上來的北海,忍不住氣惱地問︰「我就不能是心甘情願嗎?」
難道就不能是心甘情願嗎?
其實,不只是她,他人也曾這麼懷疑過他,就連他自己,也曾這麼懷疑過自己。
一百年前,就在兩界之戰即將掀起的那日,來到中土與天孫、女媧會合的他,抬首看著天際上紛紛離開的眾神時,他也在問著自己,為什麼他就是不能拋開一切,尾隨著眾神離開人間,或是不顧一切為神子們豁出去,為他們向人子一決死戰?
當他親眼看著因神子而痛苦不已的女媧,和那個雖是生性冷漠,卻覺得自己對神子有責任的天孫時,站在做與不做邊界在線的他,赫然發現自己,心思其實根本就不在兩界之戰上,亦不在神子與瑤池之間。
而是在個女人身上。
是,她是沒有無上的神力,更不像其他女人般愛他愛得欲生欲死、非他不可,她甚至在夜里沒有開口對他說過話,無論他再如何多情,她都一如冷冰的湖水般冷淡,可她在海邊等待他的縴弱身影,就是捉住了他的眼、他的心,即使他再怎麼抗拒和說服自己,他就是無法不為她心動,即使,他找不到半個可以為她而獨留在人世的理由。
他無法騙自己毫無感覺,也無法騙自己,胸口里的那顆心,仍然還是只屬于自己而已。
「北海?」等待著他作出決定的天孫,在一旁出聲輕喚。
猶疑的眼瞳,在接觸到身畔的兩名神人後,當下有了一番篤定,他沉默地看著他們。
瞧瞧女媧,勉強自己一心成全了無止無盡的神子之後,她得到了什麼?一場即將來到的死期。而天孫呢?明知自己將會戰死,卻因是造物主,而不得不為那些玩得太大卻收不起,只能找上神人收拾殘局的神子而死。
若是自私皆是神與人的天性,他為什麼要為神子舍棄一切?成全了他人的自私,誰來成全他的?
無法抑止的笑容出現在他的面前,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得人間的這一切,再荒唐不過。
「還記得你問我願不願為神子戰死嗎?」
「你有答案了?」等著看他一塊出征的天孫,在見著他啥都沒準備,也似乎不打算有所行動時,深感不妙地瞧著他那似下定了什麼決心的臉龐。
「我的回答是我不願。」思索了多時,他終究是無法斬斷心中的依戀,不得不為一人而負天下人。
「等等……」雖然早知道一開始就有所猶豫的他,很有可能會作出這等決定,天孫還是一手撫著額,要不計後果的他緩一緩。
「為了她,我不能死。」心意已決的北海揚袖一揮,毫不戀棧地轉過身,打算在還來得及挽回一切時趕回迷海。
知道他這一去,海道將會有什麼下場的天孫身形一閃,定立在他的面前攔下他,但他卻揚掌一震,不顧老友的阻攔也要回去。
「北海,你救不了那些罪神的!」被他逼急的天孫忙吼住他的腳步。
北海凝視著遠方,頭也不回地告訴他。
「我要救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是個人!」都說過她上不了瑤池,也不可能永遠伴著他,他是還想怎樣?逆天而行嗎?
他緩緩側首,天外飛來一筆地問。
「告訴我,在無窮無盡的生命里,你可曾有想得到的東西?」
從沒想過這問題的天孫,在他專注的目光下,突然發現,面對這個問題,他竟連個答案也沒有。
甚至,就連個想象的余地也沒有……
「無。」他不得不承認。
移山倒海,輕而易舉;造人創世,也花不了多大的工夫。
千年來,他與其他的神人一般,看盡人間七情六欲,雖說他也加入其中,但仍是個被高高奉之其上的神人,雙手不沾塵埃,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自然也不曾有過想要追求什麼的心情,更遑論這世上哪有何求之不得的東西,他擁有的,太多了,而真正能夠體會過的,則少到連他也不願去想象。
也曾和他一般的北海,得意地向他揚高了唇角。
「我有。」
當北海揚起衣袖,下一刻身影消失在他面前時,沒再攔他的天孫,只是靜站在原地思索著他那抹笑中的含意,以及它又是從何而來。不知怎地,與他向來同站在高處的天孫,在這日突然覺得,那個曾與他和女媧並站在一塊冷眼旁觀世人的海皇,似乎,已被這人間染了色,再也不像個神人。
天頂快速飛竄而過的雲朵,在掠過他頂上時,帶來了疾風的囂音。
呼嘯海風遠奔千里,自海面上強襲大地,吹散了天頂的雲朵,也將漣漪的衣袖吹得不住拍打飄搖。
坐在船尾的她,在一船同是罪神的同伴們將船只奮力劃向海岸邊時,不時回首看著已然看不見的風陵。以往從不能離開迷海的他們,在神子調派來船只供他們登岸後,人人臉上有著掩不住的興奮,可這時的她,心中所惦著的,並不是故鄉的山林與湖水,而是那夜北海首次在他臉上表現出不願讓她離開的神態。
他從不留她的,就如同她從不留他一般。
是什麼令他改變了心意?為何他不願讓她離開迷海?是因她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還是她比那些圍繞在他身旁的女人能讓他多看一眼?有自知之明的她知道,她不過是個神囚,身為海皇的他,她高攀不上,也不認為他會為了她而放棄那些遠比她更多情的溫柔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