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似乎並不明白妳的處境。」他陰沉地開口,「不只是紫荊王想知道妳究竟听到了什麼,天宮、地藏、海道,也都急著想知道妳究竟自諭鳥口中得到了什麼神諭。」
愛染的眼中閃過一絲意外。
沒想到,這些神子不但知道紫荊王那夜找來四名巫女的事,更知道她問出了第三道神諭……這些年來,帝國自認已將三道遠逐于境外,可卻攔不了三道那些派入境內打探消息的探子,該說是三道的探子太過高明,還是帝國太過小看三道?
「就算知道神諭又能如何?」愛染不回避他的目光,來到他的面前坐下,挺直了背脊反問︰「無論你或三道再怎麼做,也不能令你九原國起死回生。」
他一掌重拍在桌面上,「如此就可及早防備皇帝再次下令攻擊三道!」
「九原國遭滅,起因並非皇帝,你要報仇的話,你找錯對象了。」面對搞不清狀況的他,她總覺得有點無力。「皇帝從未下令攻擊三道,自作主張的是紫荊王,是紫荊王不容許諭鳥所言成真,更不允許三道借機挑戰帝威,故才與孔雀將軍一同出兵。」
「我不信。」牧瑞遲不認為她會吐實,「沒有皇帝帝諭,他二人能出兵九原國?」
「那個……」她舉起一掌,遲疑地拉長了音調問︰「你似乎並不知道,四域將軍不需帝諭就可出兵?」
從沒听過這回事的他,結結實實地愣住了。
「什麼?」把兵權分給臣子?難道帝國的皇帝就不怕臣子擁兵自重謀亂竊國,或是膽大妄為興兵作亂?
覺得他似乎有點上道後,愛染頗感欣慰地點點頭,而後又繼續開講。
「皇帝不僅惜才,敬重他們更甚百官,因此四域將軍出兵從不需皇帝俯允。」別說他會覺得奇怪,她這個來自冥土的外國人,原本也不知朝中所有人為何那麼敬畏四域將軍,當她知道原委時,她足足在石中玉的面前呆了好久。
「倘若妳所說是真,那麼我就更有理由把罪怪在皇帝頭上了。」沉默了好半晌的牧瑞遲,眼眸中寫滿血讎的光芒。
「是嗎?」她沉下臉,仔細地看著他此時的模樣。
他恨恨地收緊了十指,「他不該太過放縱他養的狗。」
伴著外頭微弱的夕霞,屋內的燭光在他的臉龐上投射出一抹愛染看不清的暗影,聆听著他口中充滿憎憤的音調,她隱隱看見了,在眼前這片暗影中,躲藏了個受傷的人,他因無法宣泄無法挽回的憾悔與痛苦,故而必須找一個發泄的出口。
倘若她是他,當家國遭滅,自己不但不能救國,反而還要慶幸能夠僥幸逃過一劫,這無異是種最令人難堪的諷刺,假若仇恨是一張弓,那麼自尊就是一柄弓上的箭,其實這事究竟是不是皇帝所指使的,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他只是得在傷痛中找到一個方向,好把手中的箭射出去而已,如此一來,他才能稍減心中獨活的罪疚。
她並不是不明白他的傷口在哪。
或許就是因為明白,也因此她才不想為無端被牽連其中的皇帝辯駁些什麼。
「你何時才要放我走?」在為他著想之際,她也不免得替自身的處境想想。
「妳不能走。」牧瑞遲猛然抬起頭直視著她,「一來,這世上只有妳知道神諭,二來,我得靠妳才能將石中玉引來,只要有妳在手,石中玉定會乖乖听命。」
愛染頭疼地一手撫著額,「石中玉未曾得罪過你九原國,也未曾踏過貴國寸土動過貴國百姓,老兄,你會不會又弄錯對象了?」
「但他可為我帶來孔雀。」早就派人打听過四域將軍彼此間關系的他,很清楚孔雀與石中玉之間的關系。
她皺著細眉,「你想利用石中玉解決私怨?」本身無力與孔雀抗衡,就改找上他人代他動手?雖說這的確是個不錯的法子,但,被利用的石中玉不也太無辜了?
「私怨?」牧瑞遲僵硬地扯動唇角,「國破家亡能用私怨這兩字一筆帶過?」
「好吧,咱們就先把私怨和石中玉這些都擺一邊去。」她無意見地頷首,轉而關心起她自己,「我問你,你真想利用我?在利用我前,你究竟有沒有打听過我是誰?」敢打她主意的,他還是頭一個。
他不屑地瞥瞪她一眼,「我知道妳來自冥土,是豐邑的首席巫女。」
「那你可知豐邑以前又被中土人稱為什麼?」
「稱為什麼?」因她的神情太過篤定太有把握,恍然發覺有些不對勁的牧瑞遲不禁有些懷疑。
「咒國。」她將笑意一斂,兩眸瞬也不瞬地盯著他,「我很善于詛咒,也會驅使鬼神。」
像是听到了什麼天大的玩笑般,牧瑞遲毫不掩飾地笑了出來
「詛咒?」他們神子只信世上有神祇,可從沒把那些偏門左道的東西看在眼里。
「我知道你們神子從不信這套……」愛染頓了頓,揚起一手朝他彈彈指,「這樣吧,今兒個我就做個好心,讓你一開眼界。」
霎時,桌案上燃燒的紅融燭火一滅,在下個眨眼的瞬間復又幽幽重燃,但再次照明屋內的,並不是先前所見的燈影,而是一朵鬼青色的磷火,綠色的青焰在左右搖曳了一會後,仿佛有了生命似地一朵朵躍下燭台,燦燦地在他的四周燃燒。
綠焰下,面容顯得白里帶著炯青的愛染,口中不斷念念有詞,當牧瑞遲面有懼色地站起身時,他突然發覺,身後兩側各有著同樣的綠焰正在跳躍,他回身一看,遭她喚出的鬼魅,正隨著一地的鬼火冉冉自地面上浮起。
「我才不信這些……」他顫著唇開口,用力壓下聲音里的顫抖,「听說你們皇帝將四名巫女賞賜給四域將軍,怎就不見巫女們替他們帶來什麼災禍?」
愛染攤冀兩掌,「那是因為其他三位將軍的巫女,主要是用來醫藥佔卜,除了我外,其他的巫女都影響不了他們,因為她們皆來自光明之土,而我則非。」
經她一說,他恍然想起那則流傳在中土境外的傳說,巫女都會使鬼差遣鬼物,尤以冥土魑魅的巫女為甚。
「妳以為這樣就能逃得出去?」當群聚在屋內的鬼魅愈來愈多時,他力持鎮定地命人重新在屋內點燈。
她輕聳著肩,「是不能啊,不過至少可以嚇嚇你。」就當她是在回報他們先前不經她同意就給她下迷藥好了。
「妳嚇不了我的!」他大掌一揮,震聲朝她大喝,急于掩飾先前不小心露出來的懼意。
「好,那就不嚇你,直接恐嚇你好了。」愛染說著說著面色一換,宛如黑夜的黑眸,似毒蛇盯緊獵物般地看著他,「在我心情變得更糟而在你身上下咒前,我建議你最好是放我走。」
像是有人在房內投擲了大量冰塊般,房內的氣溫頓時變得寒凍,自口鼻中吐出的氣息,在這盛夏的黃昏里化為白霧,大量的寒意自愛染的身上釋出緩緩漫布在房內,當眾人不自覺地往後退了數步時,執意不肯受脅的牧瑞遲仍站在原地,以雙眼與愛染角力,可愈看她的那雙眼,他就愈覺得……
那並不像是人類的眼楮。
「詛咒就詛咒吧。」半晌,他像是豁了出去般,嘴邊露出淒愴的笑,「家國已毀,我還能再損失些什麼?」
為他眼中難掩的悲傷,愛染怔了怔。
是啊,他還能再損失些什麼?在他手中,什麼都沒有了……
倘若心是一片湖澤,那麼她想,此刻她的心一定遭他染了色,水面上蕩蕩漾漾的全都是他的傷心,這般看著他,她不免回想起當年那個境遇與他相似的自己,難以拘止的憐憫登時泛上她的心頭,令她在不知不覺間收回了所有寒意,屋內所有的鬼魅也在下一刻全數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