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曜倚在灰牆牆畔,兩手環著胸,靜看著那張洗淨後的容顏。—顆未拭去的水珠停留在她尖巧的下頷處,微微顫動。
他深吸了口氣,趕在那顆水珠落下前拿起她披放在肩上的方巾為她拭去,隨後替她浸濕了方巾,以眼神示意她順道抹抹身子,找來一件路過城鎮時為她買的衣裳扔給她。
也不知她是因在宮中有人服侍的緣故,或是她根本就不介意他看,當她照著他的意思,拉下上衫露出香肩以漫巾擦拭時,七曜轉過身去,背對著她來到窗邊關上窗扇,而後就站在窗邊凝視著近在眼前的紙窗。
他低沉的嗓音伴隨著她制造出來的水聲響起。
「外頭的生活,與皇宮的相比,落差很大吧?」這一路上,這嬌生慣養的掌上明珠,不曉世事,不知人間疾苦,許多日常生活的瑣事,還是由他教會她的。
千夜手邊的動作停頓了一會。半響,復又再續。而他似乎也知道她不會回答似的,增續自言自語。
「當我和我的弟兄們在戰場上搏命時,你在做什麼?」他的聲音並設有責備,有的,只是窩藏了許多時日的不平。「當我看盡人情冷暖、陰險圖謀時,被人捧在掌心之中呵護的你,一定很安逸無憂吧?」
聆听著他那似乎相當壓抑的語調,正在更衣的千夜,想起這一路來他對她的處處照應,和那雙總是趁她不注意時,偷偷溜至她身上深沉凝望著她,但又總是豁然瞥開的眸子。
「只是因為命不同嗎?」他喃喃問著嘲黏在窗扇上泛黃的紙片。
「我們的命的確不同。」將自己整頓好後,千夜來到他的身後,仲首看著他那具寬背。
他慢條斯理地回過身來,低首訝看著她那雙也充滿了不平的眼眸。
「當你和你的手下們在戰場上搏命時,我固我的體質,住在一座無人、無任何草木的空寂死宅中,不斷在生與死之際徘徊。」她走至窗邊推開窗扇,兩眼平視著清幽的山林「我不是安逸無憂的,我永遠都在害怕下一回進食的時刻,我怕我又將奪去他人或他物的生命,我怕,我成全了我身為人的自尊,我會活活餓死。」
因她,他沉吟了許久。
從未想過,上天雖是給了每個人不同的環境、不同的際遇,但同樣的,它也給了每個人不同的難處。就像以前他軍營里的老軍師常說的。眼見是雪,並非雪。每件事,表面上看來雖是那樣,可骨子里卻不一定會是那般。
「你瞧,我們的命是不是不同?」一逕凝視著遠方的她,聲音顯得很自遠。「就是因為我們不同,因此你有緬懷的對象,你有可以肝膽相照的弟兄,你有可以從陰界回來人間的理由,但我沒有,我什麼都投有。」
「為什麼?」如此尊貴的身分,她該是什麼都不匱乏的,為何她反而羨慕起他微小的那些?
「誰願接近我?」她微側過臉龐,給了他一朵艱澀的笑。
「宮里的人,哪個不是怕在一不注意時被我吃了?就連我的父皇母後也不敢親近我。」能生在皇室,或許是世人夢寐以求的美願吧,但若是他們知道她過的是什麼日子後,恐怕無人願與她交換身分。
她的宇字句句,不知怎地。都在他心房造成丁某種迥異的回響,七曜定定地看著那雙與他極為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眼眸,有種憐憫,或是同病相憐的味道,在他的胸臆緩緩醞釀。
在她身上,為何有那麼多不在他意料之中的東西呢?從她自夜色里出現在他的面前後,無論是她的心思,或是她的背景遭遇,沒一件是他捉模得住的,她若是不說,或許那些很難相信會發生在她身上之事,他永遠都不會知曉,也會一直將對她的那份成見與不平,深鎖在心底,然後繼續用排拒的眼神將她隔離在外。「生命原本就不是公平的。當你得到一些時,你就注定要失去一點。」千夜綰起被晚風吹散的發,就著外頭的微光凝睇著他的表情,「所以別再不平了,每個人能擁有的,本就不同。」
頭一回與她如此平心靜氣地談話,七曜發現,他從沒有注意到她的雙跟,是如此明媚水亮,他屏住了呼吸,在視線愈來愈不佳的廂房里,努力想將這個找上他的女人仔細看清楚。
寺里的和尚在天色盡墨後,悄悄地點燃了院中石座宮燈,就著外頭閃爍的光線,在七曜眼中的她,依舊蒼白如昔,可不知為何,看起來卻與以往似乎有些不同,他也說不上來。
「你看我很久了。」任他一逕瞧著的千夜,在因仰望著過久的脖子有點酸時,揚著唇角勾出淺淺的笑意。
赫然察覺失態的七曜,隨即往前跨出一步,兩手合上廂房的窗扇。
「別在這站著,會著涼……他隨意找了個借口將她支開他的身邊。
吧夜的反應是微微揚了揚兩眉,照他意思地踱回室內,替昏暗的室內點上油燈。
「明兒個,咱們還是繼續往東走嗎?」當夜里總是不會與她同處一室的七曜,又想偷溜出去時,她站在他的身後問。
「嗯。」欲推開房門的他回首看了她一眼。
「在去辦你要辦的亭前,可不可以先到個地方去?」她走至床邊找出她隨身的東西,邊問著他。
他狐疑地揚起眉,「上哪?」
千夜款步輕移至他的面前,拉來他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塞近一張字條。
「這是什麼?」不明所以的他皺眉地打開它。
「看了後,上頭的人名,你不覺眼熟嗎?」早就已經將他接下來的反應想過無數回的千夜,淡淡地問向他。然後走回桌邊坐下,伸指輕按著油燈的焰心。習走近光源將字條里所寫的東西看清後,七曜無法克制地攏聚起眉心,黑瞳變得陰沉又銳利。
「你怎會有這玩意?」將字條捏緊在手心里的他,大步大步地來到她的面前,橫眉豎目地拉過她。
「我專程替你帶來的。」她神態自若地應著,並在他握疼了她的輕聲提醒他,「別踫我的右手,我怕我會不小心吸丁你的生氣。」每天都食他提供的生氣,他雖是無礙,但一日若是多吸了幾回,他也是很吃不消的。
氣息在轉眼間變得起伏不定的七曜,忿忿地甩開她的手將揉成一團的字條扔至她身上,轉身快步走向房門時,她又不慌不忙地開口。
「難道你不想見見他們嗎?」算算日子,自那場戰役結束後,都已經過了三年了吧?
他猛然停下腳步,緊緊繃著身子與氣息,熟悉的內疚感,又像那每夜都快逼得他發瘋的夢魔,再次在他的心底攻城掠地,不斷蹂躪著他那顆自責的心。
見他們?他有什麼臉面去見那些部屬的親人?
當年在帶著麾下的部屬遠赴沙場前,是他親口向那些部屬的親人們承諾過的,他會將他們安然無恙地帶回來,可他做到了嗎?投有。他不但食言,還是靠著那些舍身護他的部屬才能自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他們都是為救他而死的。
「七曜……」面對著他的背影,在他不斷抖動的肩頭上找到了他的心結後,千夜無奈地輕喚。
他冷冷地回首,藏不住苞底的怒火,「少自以為是,我不需听你的指使!」不過是個外人罷了,關于那些事,她什麼都不清楚,且還是他仇人的女兒,她憑什麼插手?她沒有資格替他掩他的心傷,或是多事地想療他的舊痛。
「你對你部屬們所做過的承諾呢?」千夜不死心地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