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兩個月的等待,樂芬終於等到了拆石膏的這一天,一大早,霍飛卿便來到家中準備接她去醫院,但原先說好會陪她去拆石膏的唐律,則是因為工作
得太晚還在家中睡著,听霍飛卿說,唐律因為店面即將開幕,所以近來的白天黑夜都兩頭忙著。
是不是藉口,她與唐律都心知肚明,她更知道,唐律近來會工作過頭的原因。
雙眼靜盛著一夏翠意,樂芬坐在車木然地直視著前方,而接到唐律的通知,特意前來載她去醫院的霍飛卿,則是坐住她的身畔,在啟程前再用手記與醫院做一次確定。
等待中,樂芬直視前方的視線,悄悄往—旁車子前方的照後鏡中挪栘,鏡中清楚映出隔鄰唐家二樓,那具站在窗口目送她的身影。瞥見對方也正直視著她後,她縮回了目光,垂下螓首盯看著自己絞扭的指尖。
日前的浴室事件還記憶猶新,加上那樁被她在酒醒後即遺忘的往事被喚醒後,這些天來,她不敢面對唐律的雙眼,也不敢與他面對面同處在一起,而貼心的他,好像是知道了什麼似的,也刻意對她保持著—段距離。
一逕將腦袋壓得低低的樂芬,急切的呼吸聲,被車內流泄的輕音樂掩去,雖然明知唐律就站在那等待著,但她就是抬不起頭來,找不到勇氣去看他,直至霍飛卿發動車子起程出發了,她卻又像後悔似地急著轉身往後看。
車子愈走愈遠,唐律的身影也愈來愈小、愈來愈模糊,樂芬努力張大眼,發覺他獨立在窗邊的模樣,看來是那麼落寞。
直到車子轉過彎再也看不見他,她才若有所失地頹靠在座椅上。
「怎麼了?」覺得她今天異常沉默的霍飛卿,分心地看了她一眼。
樂芬含糊地應了應,滿腦思緒全都被剛才身後遠處的那道視線鎖住,她心不在焉的看著窗外的景物,窗外原本早巳看慣了的每一處景物,在今天,不知為什麼看來格外的不同,看著看著,她在一幕幕經過眼前的畫面中,找到了她一直忽略的記憶,也找到了她與唐律的身影。
他們曾經在這個轉角的吳媽媽家偷摘過茉莉花︰他們曾經爬上那棵老樟樹,站在翠色的枝葉間一起訴說關於長大後的夢想︰他曾在這根總是貼滿廣告的電線桿下,為了她而跟這一帶的孩子王打過架︰他們曾經在放學的時候,手拉手被這家人養的大狼狗狂追過兩條街︰學生歲月每個清晨與黃昏,他騎著
車載她經過的每一處……
隨著車速愈來愈快,窗外的風景急急倒退成—片搖曳的綠色流光片影,藏在回憶深處中的男孩、少年忽然都長大了,成為了褪去青澀外表的男人,但他修長的身影,卻孤單地在這條曾經屬於他們共有的道路上獨行,不斷仰首眺望,她走得太遠而沒有回過頭的背影。
濃濃的自責,像塊再也不會浮起的大石,沉沉陷落在她的心湖底,她伸手撫按著胸口,感覺自己就快不能喘息。
為什麼她會沒有注意到唐律藏在笑臉後面的感情呢?
當她心目中的青梅竹馬情誼變質,發酵成另一種屬於愛情的成分時,她為什麼不趕在他把她推給霍飛卿之前就先告訴他?
默許他保持沉默的她,其實,也是這樁多年暗戀下的共犯。
透過後照鏡,一路上都不著痕跡觀察著她的霍飛卿,一雙劍眉不時揚了揚,或者沉斂在眉心間,藏不住的笑意更常不小心溜出他的嘴邊,令他總是要提醒自己別忘了要把它收回去。
他清清嗓子,「臉色這麼難看,跟唐律吵架了?」
「沒有。」沉思中的樂芬費力地拉回心神,試著把精神集中在他的話上。
「那你要不要解釋一下?」他輕聲問著,俐落地將車開進醫院的停車位里停穩。
她一怔,有些敏感,「解釋什麼?」他發現了什麼嗎?
霍飛卿端出一張好不委屈的苦瓜臉,「解釋我連連被唐律賞了三次閉門羹的原因。」他只不過是想去看一下他可愛的學弟嘛,結果滿瞼陰陽怪氣的唐律,竟當著他的面把大門甩上也不給個原因。
「他不見你?」她有些意外,沒想到唐律的反應變得那麼直接。
「嗯。」他以指面頰,「這幾天我反覆反省了很久,我自認自己是一個愛護學弟的好學長,從也沒做過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因此我認為,如果問題不是出在我的身上,那就一定是出在你身上了。」
樂芬閉口不語,沒注意到自己的十指,負疚地將身上的洋裝都抓揉出一堆皺摺。
「樂芬。」霍飛卿伸出兩手將她扳過身,認真嚴肅地再重復一次上次問過的問題,「你確定你真的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拜托,不要撐了,就老老實實的把它說出來吧。
她閃避地別過臉,「到了,下車吧。」
有些泄氣的霍飛卿直在嘴裹咕噥。
「都怪那個臭小子……」她會這麼別扭全部是被隔壁鄰居傳染的。
樂芬並沒有听見他在抱怨些什麼,事實上,在下車後她也不太清楚自己來這後又做了什麼,一味沉淪在思緒中的她,還是在為她拆石膏的醫生拿出電鋸準備動手時,才在醫生與護士的笑聲中醒過來。
低首看著房間內眾人笑聲來源的石膏腳,樂芬唇邊的笑意顯得很艱澀。
盯著她石膏腳的霍飛卿忍著笑,「這是誰的杰作?」虧她敢帶著這幅大作出門逛街。
「唐律畫的。」樂芬抬指撫過那個唐律趁她熟睡時,偷偷替她在石膏上頭畫上的粉紅色頑皮豹。
霍飛卿瞧了瞧她不舍的模樣後,眼眸轉了轉。
「要不要把它留下來當紀念?」
喉間的哽澀更是令她吞咽困難。
紀念?他不知道,其實她本身,就是一個唐律所有年少心情的紀念品。
電鋸的啟動聲適時地蓋去了她紊亂的心音,不過多久,重見天日的左腳又再次能夠行動自如,但沒半分感動的樂芬怔坐在原地,看霍飛卿自石膏堆里,拾起那小塊畫著頑皮豹的碎片,拉來她的手放至她的手心里。
握著石膏碎片的樂芬,沒留心聆听醫生對她說的那些關於傷腳痊愈後的注意事項,她緩緩收緊了手心,把手中的石膏塊握得更緊,感覺它不規則的稜角扎向她的手心,微微的疼,自手心開始蔓延。
醫院外夏日燙熱的南風,在她走出醫院時再次拂上她的瞼朧,準備帶她回家的霍飛卿,推她至門前的小椅坐下。
「我去把車開過來,你在這邊等我。」
在他走後,樂芬只是一逕地凝望著前方的小花圃,看著一朵朵專門用來做
造景的花兒,在毒辣的陽光下奄奄一息地垂下頸子,像是—個個脆弱失色的貴婦,然而在一旁花架上,看起來既不名貴也普遍得不會有人去在意的茉莉,卻像個不起眼的配角,雖然微不足道,但仍在盛陽下努力綻開著白色小花,用清新的香氣撫慰前來此處的人們。
它們從不要求什麼回報的,它們只是堅守著與季節的約定依約盛放,默默提供它們承諾的馨香,即使人們從不察覺。
一顆淚珠滾落樂芬的面頰,滴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像顆黯然的心。
「大傻瓜……」充滿哽咽的低喃自她的嘴邊逸出。
醫院前來來往往的行人們,在走進大門前,皆好奇地看了看坐在角落,哭得難以自抑的樂芬。
「為什麼不在我清醒的時候告訴我?為什麼……在我醒來後不再說一次?」難掩傷心的她,哆嗦地將臉埋進手心,「不然當年我也不會……我才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