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裾在風中簌簌飄動,葉行遠在他質疑的目光下垂下了臉龐,藏冬看了,又是一連串的仰天長嘆。
面對這株不善保護自己,又總會忍不住想愛人的芍藥,身為朋友的藏冬是既不舍又心疼,每回,他總用全心全意來綻放自己,以不計回報的深情來投入情愛之中,他給人們的,都是最真的感情,但像他這般全然付出不計代價的做法,卻也傷了他好幾回。
「她知道你不是人是妖嗎?」從前那些女人不是只要听听說他是只妖,就會找到一籮筐的借口來拒絕他嗎?怎麼麼這回的戀情撐了那麼久不說,還讓他興起了想成為人類的念頭?
葉行遠僵硬地別過臉,「不知道。」也怕因是只妖而又遭棄的他,這一回,他選擇了沉默。
「你想瞞她多久?」
「我……不想告訴她。」他是這麼打算的,能瞞一時,就瞞一時,至少,別讓她那麼快的就離開他。
藏冬對他想留住所愛的做法是愈來愈不苟同了。
「總會被察覺的。」謊言說得再好再巧,遲早他還是會因為時光的流逝而泄了底,屆時若被拆穿,只怕後果會比說實話來得淒慘。
他當然知道這點,會出此下策,實在是因他不想再嘗到無奈。
淡淡的過往,在葉行遠的眼前一幕幕滑行而過。從前的他,總是對將他植出的女主人訴之以實,不隱瞞他是只妖的這事,然而那些女主人們就捉住了這點,以暫時打發或玩玩的念頭與他在一起,享受他的溫存、他全心的愛戀,直至時間差不多了,再以一句她們無法像他一樣永恆的年輕這句話拋棄他。
能夠擁有永生不老的能力,並不是他求來的,他也無奈呀,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像她們一樣,在絢爛過後能夠牽著情人的手一塊走到終點。
「幫我吧。」
「心意不改?」藏冬仍是想確定一下,免得做了之後他會後悔。
葉行遠深深吸了口氣,此刻,站在抉擇的叉路口,隱隱有股力量推促著他回頭,但他執意不去理會,因鋪陳在他眼前的,是另一種新生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有看即使是他修法百年、千年也求之不得的心願,只要他月兌去了妖殼真正成為人間之人,那麼素來總是會與他擦身而過的情愛,也將因此能讓他牢牢地抓住,不再棄他而去,面對這個不可錯失的機會,他怎能輕易讓它溜走?因此即使是欺瞞,他也要一試。
他決定孤注一擲,「不改。」也許這一回,他會如他所願地真正得到他想要的。
「好吧。」藏冬搔搔發,見他這麼篤定,也只能順著他的心意,「我看看能不能幫你弄來個東西助你為人。」
有了藏冬的相助後,兩年來,他照著藏冬的指示潛心修法,以他本身原有的道行,要達到藏冬的目標並不難,但他仍是遲遲無法成人,主要的原因,還是困在眼淚的這個問題上。
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一只不知如何流淚的花妖落淚?他沒有解答。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與這次的主人瑰夏的感情也愈來愈穩定,他甚至也到過瑰夏的府上提過親,並獲得允婚的承諾和敲下了婚期,沈醉在滿心歡喜中的他,偶爾,還是會因眼淚這個問題而感到不安,也曾懷疑過,這般的幸福,究竟能夠持續多久。
答案是不久。
那日,高高興興前去迎娶的他,帶來的大紅花轎和隨他一同去迎親的眾妖,未進小城城門,就被城門的衛兵給攔下不許進城,他雖是被衛兵放行進城,然而兩腳一踏進城中,空氣中詭異的氣氛隨即讓他警覺了起來。
什麼沈腰潘鬢的俊朗美少年?
什麼相偕到老永生不變?
他圖的是什麼?人類的精血,還是生氣?
聆听著周遭人們的竊竊私語,他的腳步愈走愈沈,愈走愈困頓,無所不在的流言似感染了整座小城,所有人的眼都瞧至他的身上來,好似他們都已發現他是只妖了。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葉行遠故作鎮定地來到了女方宅前的大道上,未到宅前,大老遠地他便見著了那票準備迎接他的陣仗,他停下了腳步。
「妖怪!」貫耳的暴喝聲劃破了寂靜的黃昏,一聲又一聲,被撕裂的真相被攤在紅艷的夕陽下。
他如遭雷殛,止不住一身的抖顫和心慌。他的身份被揭穿了,只差一點點,他就快成為人了,他只缺一滴淚,為何希望要在這時離他而去?
忿怒難遏的家丁奴僕們,再也止不住除妖為快的沖動,如潮水般一骨碌地涌了上來,團團圍住他舉棍喊打,葉行遠一棍棍地挨著,在亂杖之中見著了一人,那本是該在今日與他同偕白首的瑰夏。
被高堂和一屋的親人推出家門的瑰夏,她竟沒有出口制止或是為他求情,眾口鑠金下,她選擇了與他不同的另一方,帶著同樣的憎恨的眼神忿瞪了他一眼後,別過了螓首任由眾人而去。
葉行遠不置信地怔看著她,沒想到她那般絕決,那般不念舊情,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她卻絕情地別過臉,揮劍斬情絲之余,她還全盤否認不願認他。
當愛情轉身離去時,流血,或許是比流淚更適合的結局。
奮力而來的一棍落在他的臉上,灼熱的劇痛過後,溫熱熱的血液滑下他的面頰,他呆立在原地,沒有回手、沒有還擊,而察覺了不對勁的眾人,也漸漸地停下了棍勢。
止不住的心酸涌了上來,喉際緊緊縮窒著的葉行遠,淒愴的目光沒有離開瑰夏的身上。他不斷自問,他也不過只是想貪一份愛而已,但世世魂牽夢縈,次次傾盡了真心,他究竟在這些人的身上得到了什麼?
這回,不但因是一只妖而再次被拒于千里之外,還這般不遺余力地想驅走他,瞧瞧他們的眼神,似見著了面貌可怖的異類般,百般嫌惡、千夫所指,鄙視而唾棄的目光,像千萬尖箭地朝他射來,就連刻意不望他的瑰夏,在眾人落力地叫囂之際,她只是低垂著螓首,彷佛因他而羞愧得無地自容,一個勁地忿忿絞扭著手中的手帕,在想起那條手絹是他贈之物時,又匆忙將它扔擲在地,像是讓它多在她手中停留一刻就會污了她的手似的,還以紅色的繡鞋在上頭踩了踩。
他的心都被她踩碎了。
在這日之前,他的心,從不疼的,可是此刻它卻作疼得令他五內俱焚,萬箭穿心也不為過。妖與人之別,真是一道他永攀不過的牆嗎?所謂的愛情,終究是敵不過于個冷酷的事實和他人的目光?
當瑰夏在眾人的叫好聲中與他劃清了界限,帶著輕蔑的神情頭也不回地走出他的生命時,他從不曾覺得如些恥辱,如此難堪,獨自立在原地的他,掙扎難耐,痛苦得無法對自己交待,帶著痴纏在他身後不放的嘲笑與戲弄,月兌身離開這群欲置他于死地的人群後,他黯然地回到了靈山的芍藥園里。
次日黃昏,一臉快意來看他新婚燕爾的藏冬,在圃中沒有看到一個月兌離妖界新生的男人,也沒看到一個如沐春風的新郎官,但他卻看到了只有如槁木死灰的花妖,那一雙死寂的眼,襯著一身的狼狽。
「你怎麼……」藏冬站在他身後訝然地掩著嘴,在察覺事情不對後,忙抬手伸指一算,過了許久,他的指尖止定在掌心中。
一味凝視著夕照下宛如泣血的花海,葉行遠的眼眸空蕩蕩的。
不惜折損道行、不惜拋棄原有的世界,耗盡了精神心血後,今日佇足一看,他得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