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怕什麼?」看他不停地左張右望著,翟慶也感染了一身緊張之氣。
「我……」他戰栗地環顧著四周,試圖在濃霧中找出聲音的來源,「你……你沒听見那聲音嗎?」那些屬于鬼類的聲音,自他們登上草原後就一直沒停過。
「聲音?」他側耳傾听了一會,果然听見了幽微的聲響,他想了一會,隨即對身後的總管下令,「去把每個人都集中過來,別在霧中走散了!」
雲霧中,吶吶低吟、咆咆嘶吼聲交織穿繞,听來像在遠處,又似在近處,教人模不著頭緒又恐懼得抖顫不止,當霧中兩道一黑一白的影子靠近他們時,翟慶用力撥開濃濃重霧,試圖想看清來者到底何人。
殞星青慘嚇人的鬼面,在一下子涌來、一會兒退去的層層白霧中若隱若現,翟慶駭然之余,深深倒抽了口氣,那些翟慶手底下沒見過鬼面就如此近在眼前之人,則是被嚇得紛紛跌坐在地,抖索地抱著彼此不斷打顫,先前欲逮鬼捉人的氣勢,此刻全都被原上寒涼湮繞的鬼氣給沖散不留痕跡。
「有鬼……」被派來收鬼的法師,頭一個被嚇得倉惶失措、肝膽欲裂,坐在地上頻以兩腳蹬著泥地直往後退。
震玉縴細的嗓音在雲霧中輕輕響起,「你們走吧,我們要找的人不是你們。」
以為尚有另一只女鬼的眾人們,意奪神駭,當下魂飛魄散之余,逃離的速度,宛如逃竄的鳥獸。
「站住!」唯有翟慶站在原地大喊,「你們要上哪去?給我回來!」
回到人間後,自始至終都沒對翟慶說過話的殞星,首次對他開了口。
「為什麼要出賣我?」幽幽蕩蕩的問句,飄在雲霧里,像是陰魂所伸出來的手,一下子捉住了翟慶。
「你不也出賣了南陽王?」翟慶努力鎮定下來,理直氣壯地大聲吼回去,「你不也同我一樣是個叛徒?」
殞星無聲的步伐,在因他的話停頓了一會後,又續上前。
他當然知道自己是個叛徒,因此這些年來,他竭力想贖罪,但這罪,豈是身處孤牢千年就償還得了的?為了這一身血債,他在陽間陰間付出過代價,也以命來償過,他不是沒有贖罪的,但在贖罪之外,他有責任救贖自己。
數不盡的歲月滄桑,一一在他眼前滑曳而過。曾經,復仇成了一種存留在人世的希望,使得太過深入、太過執著了,于是變得沉醉,但當他抽身離開仇恨後,他雖已不再有報仇的那份執著,但說在面對仇人時全無感覺,那也是假的。對于翟慶,他想過所有的報復手段,想過將他斷手去腳、家破人亡,但到頭來,現在他全都不想那麼做,他只想讓自己被仇恨束縛的心靈得到自由。
殞星來到他的面前與他面對面,「我並不想報什麼仇,我只要你答我一句話。」
「什麼話?」翟慶屏緊了氣息,一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
「你真有把我當成是你的至交過嗎?」
細微的疼痛,像針似的扎進翟慶的心坎里,而後痛感逐漸漫大。翟慶沉默了,感覺他的問話,像無數柄疾射而來的箭,密密插滿了他血肉模糊的心房。
他當然有把殞星當成是至交,就在他們的友情變質之前,只是,這個秘密他至死也不會說出口。
他記得,當年天朝派出的和親使臣威武將軍,曾在他的耳邊這麼問過他。
如果,有一把青雲之梯就擱架在你的面前,直通天際,只要攀上了去,權勢與佳人皆可得,而你,只需出賣你的至友,你會怎麼選?
你會怎麼選?
他的答案是,他會毫不考慮地攀上去!為了今日的一切,若能再有一次的選擇,他還是會再出賣朋友一次!
在殺了殞星之後,他曾經感到痛快,認為殺了殞星便可報復奪去了呼蘭芳心之恨,可是,不久過後,背叛友情的陰影像片驅不散的密雲籠罩著他,日日徘徊在他的心版上,每當午夜夢回時分,他發現,他所夢到的人不是呼蘭不是他人,而是殞星,而他最想念的人,也是曾經與他一塊舉杯邀明月、推心置月復的這位知已。
他因此而感到負疚,感到,那種背叛他人的深深苦楚,這份說不出口的痛苦窩藏在他的心頭那麼多年了,直到今日,還是令他無法直視殞星的雙眼。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再怎麼想埋藏的秘密,也總會有人知曉,他總覺得身在天朝,朝中人人看著他的表情,臉上寫的全是賣友求榮的鄙視,他受不了那種感覺,每當一人知道他曾是個親弒好友的這個秘密,他就殺了那個人,可悠悠眾口,怎能全堵得住?于是,能堵一個是一個,至少別讓他們再來提醒他,他是個賣友求榮的叛徒,因為他不想負疚,他不想去承認他背叛了他的友情,繼而更進一步地出賣了國家。
「回答我。」
「沒有!」他飛快地否認,怎麼也不願意去承認。
殞星失望地看著他倔強的眼眸,在失落得不再抱有一絲希冀之余,他敏銳的雙耳听見鬼差追索的腳步再度靠近了,這讓他不禁懷疑,不只是在這又大又濃的雲霧,為什麼無論他在任何地方,鬼差總是能夠找到他?
越想越是起疑的他低首看著自己,胸口,佩戴著一塊顏色清澈澄明的玉佩,這塊玉,是他離開陰間時鬼後贈給他的,他拿起那塊玉湊至鼻尖前嗅了嗅,在那上頭,他嗅到了血的味道,頓時,他總算是恍然大悟。
原來鬼後給他配戴的這塊玉,並不是什麼讓他在陽間時鎮魂之玉,而是塊招鬼之玉,同時也是殺他的利器,鬼後根本就不想讓他留在陽間和回到陰間,她是想在事成之後就讓鬼差吃掉他,使他……魂飛魄散。
他連忙扯下了胸前的招鬼之玉,在想扔棄之時,他忽地瞥了眼前的翟慶一眼。
「殞星?」震玉不解地看他在翟慶舉劍刺向他前,飛快地點了翟慶的穴,並把那塊玉掛在翟慶的頸間。
「你不殺我?」翟慶站在原地緊閉著眼,在等待了半天後卻沒等到他的殺意,不禁納悶地張大了跟。
殞星直視著他胸前之玉,「沒有必要。」他不是陰羅殿里的判官,翟慶的罪,就讓他人來定好了,或許讓翟慶落到那些鬼差的手里,也算是一種扯平的手段吧。
「你呢?」以為他膽怯的翟慶,哼了哼口氣後,調首看向震玉,「你不是恨不能殺了我以祭你的親人嗎?」
她當然想,她恨不得這一日能夠早日到來。
震玉木然地看著他已是處于頹勢劣,卻仍然不改張狂的臉龐。在她的腦海里,竄過許許多多他所曾對她做過的事和所帶來的怨恨,但當殞星的冷度透過彼此緊握的掌心傳來時,她卻驀地雲破影開地看清了眼前這些上演的一幕幕愛恨恩怨。
倘若,她仍執著于要親自報仇雪恨,執意再讓仇恨蒙蔽了雙眼,那麼,當她殺了翟慶之後,她的心頭就會好受了點嗎?就像藏冬所說的,她的親人就會因此而復生嗎?不會的,以恨制恨,原本就是個下下策,原本就是兩方皆輸的奕局,她不會因此而得到,相反的,她只會因此而失去。想想殞星,他花了多大的工夫才把仇恨放下?花了多少的時間才讓自己走出過往的陰霾?她若是此時不與他一般,刻意對自己放水,放開仇恨饒自己一馬,那麼,失去了翟慶之恨後,她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一旦失去了追尋的目標後,她又將怎麼看待自己一身被染紅的血腥?她既提得起,也就放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