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幽幽的天際,此時似被撕裂了一道裂縫,狂風厲吹,橫雨暴灑亂下,豆大的雨滴點點打落在她縴弱的身子上。空氣中雨絲的氣味,帶著濃重的水濕氣息,沖淡了一地血液造成的腥羶濃膩味,染血的黃土融蝕在烈雨中,經大雨一洗,大地再度如新,其中的愛恨和委屈,也都不得不化為一江春水,枉自東流。
木然的容顏上布滿了雨水的震玉,默不作聲地持續將親人的尸首一一搬上車,雖然動作很艱難很緩慢,但她還是沒有向殞星求援幫忙,她只想親手帶他們離開。
離京那日,只有她一人來得及離京,在法場那日,也只有她一人能逃出生天,連連兩回,她都沒能和他們結伴上路,因此這回,她一定要親手送他們,好讓他們每個人能夠離開這里永遠的團聚在一起。
默然地搜集著親人的尸首,震玉沒有哭,一聲也沒有,也許是雨水打去了她的淚水,又或許這場下得那麼淒厲壯烈的大雨原本就是她的淚,而在遠在雲端上嗚咽的春雷,則正代不願落淚、不肯哭出聲的她,悲唱出她那無處可訴無人可傾耳聆听的心衷。
即使雨聲再轟然再怎麼壯大,殞星卻仍是在茫茫的雨幕中听見了。
他听見,她那幽然惻遠的呼喚,他听見了,她悲傷呼喊親人的泣音。他還記得,昨兒夜里,當她猶不醒人事時,她以心碎的聲音,切切地喚著她的家人,一整夜下來,他的雙耳不知收藏了她多少的傷悲,可今晚,她卻一句話也沒說,她在收拾好了散落一地的傷心後,兀自偽裝堅強。
雨水順著她白皙的面頰無聲傾流,望著她那張和呼蘭公主如出一轍的容顏,殞星再也不覺得她與他記憶中的女人相似。若是說,對于呼蘭,他的情感是遠遠求之不得的愛慕,那麼對她,則是滿滿的不舍和同病相憐。
心底,忽然有股油然而生的沖動,他很想為她抹去那些雨水,親眼看看她的淚,讓她自在地哭出聲。
當震玉搜集好尸首,將他們全都搬上車後,她仰起螓首,雨水密布在她的臉龐上,沖散了泥水和血污,再還給她一張清麗的容顏,她星眸半張,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倒好,她那渾渾噩噩的心房,此刻,也著實無法再收納更多的清醒。
大雨蒙蒙,金風淒淒,休息了半晌後,震玉緊握著車柄開始推動台車,想將親人們帶離這處不該是屬于他們的歸處,然而因雨而變得極差的路況,卻不能如她所願,不只一次地令她泥足深陷,就在她又陷入泥堆里無法在雨中推車前進時,殞星使勁拔出自己也陷在泥地里的雙腳,大跨步地步出了泥濘的土地,催促自己上前來到她的身畔,不理會她拒絕地搶過推車的車柄,落力地為她推起車來。
又冷又累,幾乎將氣力耗竭的震玉,再三地推拒他的幫助,直至她再也無力推拒他比她更固執的執拗,也只有任由他前來插手,而她,只是無言地跟在他的身後。
一邊努力將推車從泥濘地中推出的殞星,兩眼直視著前方。
他不敢回頭,也不願回頭,因為他不想再看見那雙曾經與他太過相似的眼眸,因為,他不想再在破碎的痛苦回憶中重蹈覆轍,再讓那份感覺在他心中翻攪一回,可是背後那兩道緊隨著他的視線,卻像兩團暖火,令他的背脊後,有種灼灼的燒熱感。
雨水紛紛撲面而來,風疾雷暴有如鬼哭神嚎,像是這場蒼天的雨淚水無平息之日。他咬牙繼續前行,卻忽地覺得,這條離開亂葬崗的路途太過遙遠漫長,而這場大雨,則是太過痛烈難挨。
聆听著震玉始終跟隨在他身後的足音,一腳一困頓,一腳一蹣跚,像是雨夜中最沉重的回聲,千言萬語訴之不盡的苦怨,全都被她藏在這足聲里頭,因無處可訴,只好借由此聲在雨絲中滑過。
天猶未亮,這一夜,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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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破廟里,清晨已翩然來臨,縱容鬼魅的黑夜悄悄遁走,滂沱大雨也遭蒼天收去,驟出的朝陽,晶盈的光束穿越了重重雲朵,來到廟窗破敗的窗欞,映透過殘碎的紙窗,掩映的光輝將廟內照映得一處陰暗、一處光明,不甚明亮。
因辛苦了一夜,沒有體力猶還在調適休息的震玉,靜靜委坐在廟內壇後的一隅,而替她將所有親人都改葬在她所要的位置後,殞星也一聲不響地回到破廟里。
此時此刻,又累又倦的震玉只想再閉上眼好好地睡一場,但殞星卻先自外頭捧來了一盆清水,再拿來數套干淨的衣衫交給她,要衣衫盡濕的她換上免得著涼,她猶豫了一會,後來仍是勉強接過,他則是避嫌地背過身子方便她更衣,當她換好一襲素衣白裙後,他再來到她的面前坐下,執起她布滿塵土的手,將那些塞滯在她指縫間污泥,一一剔出仔細地清洗干淨。
餅于疲累的震玉沒有掙扎,只是低首看著他有耐心地清除了她手間的髒污後,拉著她的手在水盆中清洗。與她洗淨的雙手相較之下,他黝黑的大掌和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但他的動作是那麼的柔緩輕細,像是怕傷了她似的,此等溫柔,緩緩暖和了這幾日來因人情事故而遭到冷冰的心房,為她細細地注入了一股暖流。
她微微揚睫,在近距離下,首次清楚地看清了他的樣貌。
他在她印象中的模樣變了,頭一回她所見著的他,是個手提復仇長刀、擁有陰森嚇人的鬼臉的厲鬼,然而現在,他卻收去了她所曾見過的一切,一張俊朗的臉龐,襯著那雙自見過後就一直吸引著她想要靠近的黑眸,那雙魅人的眸子,在朝陽下看來,是如此的溫和近人,他一點也不像鬼。
將她的手浸至清水里的殞星,放軟了音調打破了一室的沉默。
「你不怕?」感覺她目不轉楮地瞧著自己,他試著出聲打破他們之間的沉靜。
「怕什麼?」正將小手放在他掌心里任他拭干震玉不解地問。
他抬起頭來,正視著她,「我是鬼。」
震玉的兩眼直視進他的眼瞳里,並沒有他想象中該有的驚慌失措,她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照理說,她是該因他的這句話而感到害怕的,可不知為什麼,她卻覺得這一點也沒有什麼好值得害怕或是訝異的,相反的,她只覺得心安。
她的雙眼自他交視的眸中掙開來,滑曳至他的身後,陽光下,他仍是沒有影子,證實了他的話,也同時讓她相信了他的話,她更因此而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
「是鬼又如何?」她並不是因他長相不嚇人,也不是因他月兌離了人們對鬼類的想象,故而不感害怕,而是,此時的她,倒寧願他是一只鬼。
「什麼?」反倒是殞星為她的反應感到意外。
她苦澀地輕扯菱唇,「總比是人好。」
回想起在法場看到的種種,回想起在仇仇的血光外,那些酣享血宴的人群,那些,將她的心碎視為無物只想貪圖個痛快的人們,她只覺得,眼前的這只救她一命的鬼,遠比起那些披著羊皮的狼還來得好,至少,他不假,他的關懷是真的,他的溫柔也是真的,他不與那些人面鬼心的人們一般,即使他是只鬼,但他待人的心是真的。
他這只不屬于陽間的鬼,面對她所有的親仇心恨,他沒有給予一句安慰撫懼,或是一絲憐憫同情,他只是無聲地跟在她的身後,像座巨大又安全的偉山,支撐著她、跟隨著她,在她即將倒下時,他會朝她伸出雙手扶握住她,他只以實際的行動,來表示他對她這個陌生女子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