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荒涼的路徑,不太像旅游選擇,反倒比較像殺人埋尸的好地點耶。
他有些煩躁地蹙眉。「太久沒來了,找不到路……」
「原來還是慣犯,你到底殺過幾個人?」
他偏頭瞪了我一眼。
好吧,不好笑。我又耍冷了。
只是看他表情太凝重,說說而已咩。
小繞了十分鐘,發現他將車停在一處會墓前。不、會、吧……
我一手抓牢車上扶手,背緊貼著座椅,瞪大眼驚恐地看他。
「不要再制造效果了,你不適合當綜藝咖。」
喔。發現怎麼逗都無法讓他緊繃的神色舒緩,我拉拉裙擺,安分地開車門下車。
他微微拉了唇角,算是心領了,伸過來牽我的手。
「我父母葬在這里。」
咦?「你不是孤兒?」
「沒有人天生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他當然也有他的來處。
他用沒什麼表情的平寂口吻告訴我,多年前的一場大地震,他的家沒了,親人也沒了,日後被安置在育幼院,一直待到成年。
當時年紀要大不小,有記憶卻沒有能力做什麼,家人是由政府及民間慈善團體舉行公祭,處理了後事。
我看得出來,他很希望能為家人更妥善地安排身後事,只是在那時,能夠讓往生者入土為安,就已經是莫大的恩澤,無法再奢求更多。
雜草叢生的荒涼公墓年久失修又缺乏管理,傾頹磨損的墓碑難以辨視,我們向公墓管理員尋求協助,來來回回花了好一番工夫尋找,一面在心里不斷向眾家好兄弟道歉,如果不小心打您頭上走過,還請多多包涵……
「有好些年,我不敢來,怕看了難受……」他扶正傾倒的墓碑,指尖撫過幾乎看不清父母姓名的刻痕,雙膝落地,徒手拜了拜。「其實我很不孝,為了自己逃避,連忌日都不肯來看看他們……」
這小小方寸之地,競然就埋葬了他前半生的幸福。
原以為他是棄嬰,沒想到他也曾經有過家庭溫暖。
我忍不住要想,是從一開始就不曾擁有、與擁有過後再失去,到底哪一個比較殘忍?
我沒有答案。這些日子以來,好不容易讓他眉宇間的沉郁淡去了些,偶爾嘴角還能噙起淺淺笑意,如今又再度籠罩陰霾,一如初識時。
離開公墓時,他整個人更加沉了。
「咦,時間還早,帶我認識一下你的故鄉如何?」
他看了我一眼,轉動方向盤更改路徑。
——意思就是,默許了。
他帶我去看了他待過幾年的育幼院,育幼院的院長仍是原來那一個,沒一會兒就記起他來,我從院長那里挖出了不少他成長過程干過的蠢事、闖過什麼禍。
接著,我也去看了他讀過的國小。
「喂,沒人導游這樣當的吧?人家院長話都比你多。」
他抿了抿唇,不甚自在地開了尊口。「我小時候其實很皮,上課常常搗蛋,被老師叫去教室外面罰站。」
如果沒有那場天災,現在的齊雋,應該會長成開朗進取、對未來懷抱熱情的青年吧?
我看了看他指的方向,順著樓梯爬上二樓,四年二班的位置。
今天是假日,學生不上課。我站在講台上,想像頑皮好動的小齊雋擾亂課堂秩序,拉前面女生辮子的情景,忍不住笑出聲來。
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他的名字,再換上紅色粉筆畫了顆紅隻果。
「齊雋小朋友,你很乖,很堅強,老師覺得你的表現已經夠好了,給你一顆紅隻果。」
他瞪著我,大概是覺得我很幼稚,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接著,他有了動作,幾個大步上前,用力抱住我,悶聲道︰「那老師,我可以要求獎勵嗎?」
我拍拍他的頭。「齊小朋友要什麼獎勵?」
「這個。」他出其不意湊上來吻住我。
哪里來的混帳學生?對老師可以這樣亂親亂抱的嗎?手還亂模!
這種角色扮演,感覺好變態……他一定是故意的!以後我听見「老師」這個名詞,可能會有陰影……
後半段時問,我感覺他心情似乎有好了一點,帶我逛了幾處南投著名景點,吃了兩支枝仔冰才步上回程。
不想讓他太累,回程換我開車,副駕駛座的他閉著眼楮,但我知道他沒睡,只是在調整情緒。
「齊雋,你有沒有什麼人生目標?」
「當然有。」他一副我在問廢話的表情。又不是米蟲,人活著怎麼可能醉生夢死,沒有想努才的目標。
「你現在的想法還是沒有變,想去讀維也納音樂學院,當個出色的小提琴家嗎?」
他睜開眼,錯愕的目光望過來。「你怎麼知道?」
當然是前陣子找時間回學校,跟他以前的指導教授談過。
他不能繼續深造,連教授都惋惜,但他是個上進的青年,曾向教授保證,那只是早晚的事,只等做好準備。
做好什麼準備?不用說更多我也曉得,不過就是經濟條件不允許。
所以除了最初透過我的牽線,當黃董女兒的家教之後,黃董對女兒的進步頗滿意,又幫他介紹了另一個家教工作。
但是無論家教條件開得再優渥,以他目前的情況想出國去深造,少說也得準備個三、五年才能成行。
確認了他的意願,我笑了笑,一語帶過。「沒什麼,只是提醒你,這種事是愈早愈好。」多拖幾年,過了二十五歲,想取得入學資格會更困難。
「我知道。」他沉沉地道,目光調向窗外,不再說話。
第5章(1)
有些事情,我們雖然沒有明確談過,但是我默默放在心上了,像是關于他的夢想、他想完成的那些事情……
直到我與齊雋同居八個月後的某一天,我審核一份公關部提報上來的案子,陷入沉思。
會司為了提升企業形象,有時會贊助一些藝文團體的演出,這一回是義大利知名的舞團來台會演,我們預計提供表演場地,以及一些服飾、配件上的贊助。
我在文件角落簽名放行,交由公關部執行,並且交代公關部門,下個月劇團抵台時安排個時間,讓我與他們的負責人吃頓飯聊表地主之誼,千萬別失了禮數。
團主羅勃特先生是個四十歲出頭、風趣健談的中年男子,餐廳是我挑的,與合的還有會關部經理,一方面是接風柳表歡迎,另一方面對方也堅持要當面向我們表達謝意,並送上責賓席入場券。
「那麼,我就代表本公司收下您的謝意及謝禮。」
餐敘進行到三分之二階段,品嘗過主菜有個六分飽,開始有興致欣賞餐廳的演奏。
「羅勃特先生,您是行家,目前的小提琴演奏者,您認為水準如何?」
「汪小姐也對古典樂有研究?」
「不,我是門外漢,要我評論只覺得听了順耳,還想向您請教請教。」
在專業領域得到相當的尊重,羅勃特滿意地認真聆听起來。
「他的音樂有靈魂,初步來說已經有職業水準,但我覺得,他的天分不只如此,你知道的,真正的藝術表演,不只是職業,而是發揮極限潛能後的登峰造極。」
「您也覺得他是可造之材?」
「是的。」
「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獲得如此正面的肯定,我松了口氣,一方面也覺得與有榮焉。
羅勃特自然不是傻瓜,也听出我話里的弦外之音。「是汪小姐認識的人嗎?」
「是啊。」我大方承認,抽出花瓶內擺飾的紅色玫瑰,招來侍者,請他送給目前的小提琴演奏者,感謝他送給我如此美好的音樂。
一曲奏畢,台上的男人听完侍者的轉達,目光朝我們這里望了過來,表情微微錯愕,我適時回了他一記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