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台下,開始出現搖頭晃腦、皺眉苦思的的神情,十分鐘過去,半數人還遲遲無法下筆。
這就是讀太多書的後遺癥,身為中文系學生,每天接觸的古文、拼文、詩、詞、曲、賦還少得了嗎?可真要挑出一首來,就像收藏了滿室奇珍古玩,一時間還不知如何下手。
若是他,應該會反向思考,退開一步,不觀滿天星斗,單看一輪清月,其獨特風華自能跳月兌而出。
目光掃過角落那抹縴影。
她幾乎是一開始便沒有猶豫地下筆,埋首疾書。不知她思考的角度,是否也與他相同?
她不是中文系的學生,沒那麼多顧忌與束縛,反而能夠全心去注視一輪明月清輝。
接近下課鐘響,陸陸續續有人交了卷,有些小學妹會利用交卷之便順勢攀談,這類場面他已經處理得相當得心應手了,一貫溫淡而不失禮數地應對,一方面瞥見冉盈袖也交了卷,緩步離去。
留意了下她走路的姿態,還有些跛,不過看起來應該是好多了。
他很好奇,她心目中最特別的詩句,會是哪一首?
在成疊的姓名中找到她的,幾行字句躍入眼簾。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
幾番細思量,寧願相思苦。
胡適的詩。
不是什麼千古絕唱,沒有賣弄艱澀高深的修辭技巧,淺自得一讀便能朗朗上口。
平凡的用詞藏著強烈的宇月民,決絕地說要了斷,卻還是放在心上苦苦煎熬,不甘拋舍。
她喜歡這種調性的詩?
明知相思苦,卻又寧願相思苦,如此矛盾卻又堅持,透露出她性情里的倔強。
這女孩,內在與外在的反差好大。
看著紙上婉約娟秀的字跡,想像她或許剛烈似火的性情,心房竟不覺涌起幾許悶脹。
頭一回,對一個女孩子產生那麼多的想法,還有些許不同以往的異樣感觸,對方卻無意于他。
能與這樣的女孩相互思念……究竟會是什麼樣的滋味呢?
很可惜,不會是他。
第2章(1)
既然不可能有後續發展,那麼就別看、別多想。
在那之後,冉盈袖偶爾還是會前來陪燕燕練舞,指導一些小技巧,他不一定會在,偶爾也有不經意踫上的時候。
都說了燕燕的練舞室原是由他的書房改建,左側緊鄰著他的臥室,再怎麼刻意去避,只要同在一個屋檐下總是會踫上。
而踫上了,兩人也只會淡淡地點頭打聲招呼,然後,擦身而過。
雖是第一次吃女孩子的閉門羹,滋味挺復雜的,他也依然保持自己的風度,沒去多做無謂的攀談與糾纏。
他後來和燕燕無意間談到她,知曉她家境似乎不甚寬裕,便建議她。「有沒有想過請她來當你的家教?」
「咦?可以嗎?」楊季燕興奮得眼都亮了。
有什麼不可以?她從小到大上才藝班的花費可沒省餅,再說這段時間有冉盈袖在旁提點,她的進步是有目共睹的。
「請爸媽去說,別自己貿然開口。」自己的妹妹幾兩重他很清楚,若是一個措辭不當,難保不會傷及對方的自尊。但由父母開口就不一樣,女兒愛跳舞,為她聘請優秀家教,天經地義。
後來的發展也一如他所料。
一開始,她並沒有接受,只是彼此相互切磋,不需論及金錢。
案親畢竟是在社會上打滾過的,又怎會擺不平一個二十出頭的大女孩,淡定地笑答︰「這是當然。不過我們夫妻是希望,你能每周固定時段前來長期指導燕燕,如此若不表示一點心意,就說不過去了。」
據說她考慮了幾天,當面應允了父親。
往後的日子,雖然她來的次數變得頻密,彼此見到面的機率反而趨近于零。她固定每周五前來,如非必要,他則會將回家的時間錯開,免得她不自在。
某個周末下午,他回家找幾本書,在門口看見陌生的女鞋,略略疑惑地緩步拾級而上,靠近練舞室之際,未掩妥的門扉傳來交談聲浪,他原想快速避開,卻在听見自己被提及,步伐頓了頓。
「學姊,你和我哥以前認識嗎?」
「怎會這麼問?」
「我問我哥,他說沒有,可是我覺得你對他的態度怪怪的。」
「很……明顯嗎?」她以為已經夠不著痕跡了,還是透露了什麼嗎?連最沒心眼的楊季燕都察覺了。
「要不是太了解我哥在異性間的吸引力,我會以為他是病菌帶原者,這樣你說明不明顯?」頓了頓,她問道︰「你那麼討厭我哥嗎?」
對方明顯愣住了,遲了一會兒才回應。「你是這麼解讀的?」
那他……應該也是這麼想吧?她回避的態度,是不是明顯得讓對方難堪了?
原本並無此意,但意識到自己態度傷人的此刻,喉問像哽了什麼,吐不出也咽不下,心里難受得坐立不安起來。
「如果不是這樣,你要不要解釋一下?」
「……」
棒著一扇門,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也不難猜想應是掙扎而僵窘的。
實在太想弄懂這道曾存在心間的疑惑,以及她會如何回應燕燕這直到接近白目的追問,他不由自主緩下步履,安靜佇足。
「你也不想我到我哥面前問東問西,不小心把場子搞得更尷尬吧?如果不滿足我的好奇心,我真的會跑去問他喔!」
「……你發誓會保密,一個字都不對第三人提起?」
「我用我哥的人格發誓!」大概是被瞪了,她訕笑。
「我哥的人格比我值錢嘛……」人家都保證得誠意十足了,不說好像頗對不起楊季楚「很有價值」的人格……
「……他曾經幫過我。」她掙扎了下,低低吐出。
「咦?真的嗎?什麼時候?我哥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有這回事啊。」反倒像是初見還莫名被排斥,有點小無辜。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不記得了。」
「喔。那然後咧?」被挑起了興致,連忙追問下文。
想來,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是學校推甄的最後一天,她因為一些原因,延誤了報名日期,等她趕到時,受理報名的時間已經截止了。
她很沮喪,呆坐在行政大樓下的階梯,對未來一片茫然。
一直以來,跳舞就是她生命全部的重心,只有隨著旋律起舞時,才能感受到心髒的躍動、感受到自己還活著、感受到……些許的快樂。
這所學校的舞蹈系,是國內公立學校中師資最優、體系也發展得最建全的一所,錯過了……她一時間還不曉得該怎麼辦。
「同學,你有什麼事嗎?」頭頂上傳來一聲關切的垂詢。
「沒事。」她悶悶地回道,沒心思應酬任何人。
無法從她身上得到任何解釋,楊季楚轉而拾起她扔在一旁的報名簡章。
反正也用下著了,隨他去看。
「你——需要幫忙嗎?」
「麻煩找最近的垃圾捅,幫我丟了它。」她頭也沒抬地回道。
「不用這麼悲觀。」他低笑,不請自來在她身邊坐下,開始詳閱手邊的報名簡章。
「咦?今天是你生日啊,許過願了嗎?」
「沒有。」唯一想得到的願望在他手上,但是已經不可能了。
「我什麼都不要,只想好好地跳舞。你知道嗎?那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意義,要我放棄一切我都願意,你不會知道那對我有多重要……」
「我想,我大概能明白。」
或許因為對方是個陌生人,也或許是她情緒真的太低落,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她卸下防備,流泄脆弱。
「雖然環境不被允許,可是我從來沒有真正放棄過,身邊的人為了這個夢想,幾乎所有能付出的代價都付了,我沒有權力、更沒有資格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