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再去打昏文判官,查到你下一回轉世之處,繼續陪伴你。」
鳳遙沒有立即回應。黑暗中,他斂眉凝思的神情,隱約而飄忽。
「鳳遙,你在想什麼?」
在想,是不是該同意讓她繼續追隨著自己。
一世又一世,在找尋過程中的惶然、疲憊,在擁有與失去之間一再輪回……她雖絕口不提,但並不難想像。這對她不公平。
放棄,才是對她最大的寬容與解月兌。
但是,當他想開口時,迎上她隱含驚怯的眼神,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她在害怕,怕他真的說出口,要她別來尋他。
「你會讓我找的……對不對?」她小心翼翼求證,深怕被拒絕。知道是一回事,由他口中說出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從她有記憶以來,他就是她的全部,她的雙眼從來都只看著他,一旦抽離,就空泛得什麼也不剩了。
自欺也好,只要他一天沒真正說出口,她就能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假裝他……不曾厭惡地想驅離她。
他無聲低嘆,如願道出她想听的答案。「對。」
他也是自私的吧!就算明知她有多疲倦、就算必須讓她一再承受失去的折磨,他還是希望身畔有她。
孫旖旎掩住雙耳,假裝沒听見他沉重的嘆息。就算是強賴來的,至少他還是答應她了,他願意讓她跟……
嗶嗶啵啵的聲響傳入耳中,極細微,但她還是察覺到了——更正確的說法是,她居然現在才察覺到!
要命。她閉了閉眼。
「怎麼了?」他留意到她的異樣。
「祝融來了。」是電線走火還是其他原因,她不清楚,但她確確實實是嗅到祝融到來的氣息。
鳳遙沉默了,神情跟著凝肅起來。
所以悲觀一點的話,最糟糕的情況是——他們有可能不是活活燒死、就是悶死在這里?
焢土窯很有趣,但是當自己成為被燜燒的食物時,那就一點都不有趣了。
他開始感受到背靠著的地方升起不尋常的熱度。
「旖旎,我知道你有能力離開這里,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不用顧慮我,知道嗎?」
「你太高估我了。」她苦著臉。「若是以前,我還有力氣開溜,但是現在——坦白告訴你,我一點法力都沒有了。」
所以昨晚才會虛弱得維持不了隱身術,在他眼前現了身。
「為什麼?」
「天劫。」雖然她是由他所渡化,不必如一般異類修行得歷個三劫五難的,但三回的天劫還是得熬,否則哪有什麼公平?
千年前,她歷水劫時,他在身邊,助她熬過。
經過千年,近來她的法力一點一滴消退,何況她這次歷的是火劫,比以往還要來得嚴重。
火克木,是她的天敵。
打從以前,她見到祝融都只有閃邊繞道兼發抖的份。
明知就在近期了,但是她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他為了救一個不相關的人而被血劫反噬,大病一場,所以就——
「就怎樣?」意外地,他竟听見了她的心音。
「我的本命丹在你身上。」她不情願地吐實。
「那就收回去,想辦法讓自己離開這里,如果有余力,再找人回來救我。」
孫旖旎本想抗辯,但也明白他說的才是最正確的,如果兩個人都困在這呈,那就什麼都玩完了。
這位祝融老伯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鐵面無情,他可不會顧忌這里有一位天人就高抬貴手,繞道而行。
鳳遙命格特殊,一如姻緣簿那樣,他每一世的壽元,生死簿也不會有記載,她根本抓不準他幾時壽終。
「听話,不要猶豫了!」電梯內的溫度越來越高,感覺連空氣都稀薄起來,再遲疑下去,他們真的會一起葬身于此。
「好!我听你的。」她傾前,覆上他唇瓣。鳳遙只覺胸月復一陣暖熱,而後,眼前一暈,他體力不支地軟倒。
孫旖旎扶住他,讓他倚靠,匆匆留下一句。「等我!」
「旎旎。」手腕一旋,他握住皓腕,扯下她。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喊她,自從六歲那一年,他對她說過夢中情境之後,這些年他絕口不提,從不讓她知曉,對于他們之間的一切,他大多是知情的。
他睜開眼,半昏蒙的視線仍然堅持要將她看個清楚。
輕輕地、眷戀地,他淺啄粉唇,不同于她取回本命丹的倉促,只是純粹親吻,傳遞千年愛憐。
「如果來不及,沒關系,就像我們剛剛說的,我等你下一世再來找我。還有——可以的話就好好談,不要再打昏人家,得罪太多人不好。」
「好,我知道。」
看著眼前身影如光點飛散,他收回落空的掌心,逸出低低的、淺淺的嘆息。
就算今生只到這里,他也不覺遺憾了,至少,他確知她是安好的。這樣的心情不陌生,好似千年以前,他也經歷過這樣的生死抉擇、酸楚心情……
第7章(1)
清晨,睜開眼的第一件事,是先至窗台前察看一個月前栽入盆中的植物。
這種植物,他從沒見過,查追了植物百科,也找不著它的名稱與屬性。
也是,她本就奇特,既不是普通人,又怎麼能在一般植物百科里找得到答案?
泡了一個禮拜的圖書館後,他靈光一現,改往靈異志、山海經、神怪百科等方向去找,這才略有所獲。
原來,她叫雪絳草。
雪絳草,原生于百草峰峰項極寒峭壁處,後栽于瑤池畔。百年後,為靈山天人所獲,潛修于靈山,終有所得。
必于雪絳草的敘述極少,幾乎不為人所知,然而,他卻一點都不覺得陌生。
一道模糊畫面閃過腦海。
王母大壽,瑤池畔,百花爭妍間,他偏由眾多絕世奇珍里瞧見了它,蹲身輕撫過稚女敕翠綠的葉瓣,換來它欣喜的顫抖。
小家伙喜歡他。
她身上的氣息,和它原生的百草峰一樣,指掌撫過的寒涼,舒適極了。
它在吶喊︰帶我走!在這里我好不快樂!
他讀出了它的意緒,于是向王母討來了它。
在靈山,不若瑤池那般拘謹守禮,也不需要矜持端莊,可以迎風玩耍,降了雪便舞上一場,快活極了。他從不約束它,依它這愛玩性子怕是修行不專,也許五百年都化不了人身,那也無妨,至少它是快樂的……
既知它適合生長于寒涼氣候中,鳳遙當日便將它移往二樓窗口,一來那是他的房間,方便他時時刻刻關注它的狀況,二來那是風向處,屋子里溫度最低就是那里了,正因如此,他當初才會選擇以這間為臥房。將冰塊化在水盆中,以沾濕五指的方式在葉瓣間灑落點點水珠。最初試探性地這麼做時,發現它似乎很喜歡,原本枯黃的葉瓣一日日逐漸翠綠。
但是,它不開花。
雪白的小小花苞,一個月來毫無動靜。
他取來棉布,一一擦拭過葉片,專注而耐心,每一片小葉子都沒錯過。
她曾說過,能夠被他親手栽種照料,是很幸運的一件事。
她現在,覺得幸福嗎?
回想一個月前那場電梯驚魂,他只記得竄入的濃煙令他逐漸呼吸困難,四周傳來的熱燙高溫逼出他一身的汗,而後,一縷微光闖入被黑暗與濃煙籠罩的空間之中——
半昏蒙的意識辨認出眼前的形影,他驚愕不已。「你——還回來做什麼?」
不都叫她走了嗎?
「找你。」她答得理所當然。
起火點是在十公尺外的中控室,一路延燒開來,半邊大樓已陷入火海,但第一時間並未波及他所在之處。
他是主人,所以得听他的話,先出去尋求協助,以免災情擴大,造成更多人傷亡。雖然她並不是很在意會有多少人死去,只要一己之力能夠保住他即可,但他總是想顧全每一個人,他的命令,她不能違逆。但是,她等不了那些慢吞吞又龜速的救災人員,祝融這回脾氣特別壞,火勢擴展太迅速,她不確定這些人能否安然救出他,所以還是決定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