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單就一名家教老師而言,他絕對是優秀的,個性悶,不代表講授內容也悶,事實上,他有本事讓她對痛恨到死的數理產生一點小小的興趣,就已經是了不起的能耐了。
一個是教養良好、拘謹守禮的大小姐,而他又不像一般人會主動找話題炒熱氣氛、討她歡心,因此當了她一年的家教,兩人一直沒有太多的互動。如果不是那一天,或許他們就只會是單純的家教與學生,短暫交會後各自發展人生,許多年之後,走在路上相遇了也不會記得對方。
因為那一天,他們不再只是家教與學生,因為那一天,未識情滋味的少女心,淺淺動了,因為那一天,造就了往後,深纏難解的緣分——
那一天,上完當日的家教課程,傅克韞明顯察覺到她今天情緒特別低落,態度上仍與往常無異,依舊是有教養的文雅小彪秀,那應該是——一種感覺吧,明顯低迷的情緒氛圍,以及缺乏起伏的音調,與平常就是有一點點不一樣。
不過既然她沒表示什麼,他也不會自攬麻煩去當張老師專線,他對十七歲少女的煩惱一點興趣都沒有。
上完課,她依舊有禮地道謝,送他到門口,微微躬身。「老師請慢走。」
如果那一天,他就這麼走了,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不過,終究沒有。
離開杜家大宅後的半小時,他等到公交車,上車前才發現皮夾遺落在杜家,于是折返杜宅,向門口的守衛說明原由後,穿過庭院,拾級而上。
以往推開門,客廳大燈必定是亮著的,此刻迎面而來的闃暗,令他不解。
避家呢?廚娘呢?他以為這個時候,應該是作息規律的大小姐的用餐時間。
客廳並非全然的暗沈,微弱的搖曳燭光帶來些許光源,他望去,端坐在客廳中央的女孩,獨自對著桌上的八吋小蛋糕,神情幽寂。
暗克韞胸口一緊。
那樣的表情他太熟悉,熟悉到一瞬間,有呼吸困難的窒悶感。
「杜宛儀,十八歲生日快樂。」她輕輕地說,揚起笑,自己祝福自己,吹熄了蠟燭。
有一種聲音,听起來覺得輕悄寂寥,此刻的她便是。
「原來今天是你生日。」來不及思考前,他已出聲,開了大燈。
「啊,你怎麼——」她愕然,望向門口去而復返的他。
「我回來找皮夾,應該是遺落在這里了。」
她點點頭。「請稍等。」
她在方才待過的起居室里找到那只男用皮夾,下樓來遞還他。
「既然都回來了,那……要不要吃塊蛋糕再走?」她遲疑了下,終究還是問出口。
他不置可否地點頭。
本以為屬于她的十八歲生日蛋糕,她得自己一個人淒涼獨享了,意外有人分享,她臉上多了點不明顯的笑容。
「杜先生呢?」據他觀察,杜明淵極為疼愛女兒,怎麼會任她一個人孤單單地度過十八歲生日?看起來怪心酸的。
「他去香港出差,後天才回來。」原本答應了要陪她過生日,臨時有狀況,他也不能不去處理。
其實她也習慣了,理智上能夠體諒,畢竟要撐起那麼大的家業,肩上的擔子並不輕,多少張嘴得靠著他吃飯,明白這一點,她已經注定無法當個任性賴著父親撒嬌的女兒。
可是感情上,總難免遺憾父親錯過了她那麼多回的生日,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餐桌旁吃飯時,心里還是會覺得寂寞。
「吃過珍珠女乃茶火鍋嗎?」他突然問。
「什麼?」是說用珍珠女乃茶當湯底去煮火鍋嗎?听起來好怪。
「你請我吃蛋糕,我請你吃晚餐。」禮尚往來。不過大小姐會不會覺得那種粗食入不了她的口,他就不曉得了。
「啊?」所以是……邀請的意思嗎?
當她的家教一年以來,從沒有課程以外的接觸,難怪她會訝異得無法反應了。
「去不去?」問得干脆利落,沒有第二句廢話。她一搖頭,他立刻就轉身走人——
「好!」她飛快應允,反倒是他愣了下。原本都已經準備好听她得體大方的官方拒絕了,她是哪根筋不對?
是說——他也沒多正常就是了。
天曉得他發什麼神經,只是突然覺得,她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大廳,對著生日蛋糕要哭不哭的落寞表情,看起來可憐斃了,一時之間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原來他也有同情心。傅克韞諷刺地想。
他說的火鍋店,就在他學校後面的巷子里,連招牌都沒有,店門也不醒目,真的要熟門熟路的內行人才找得到。
這家店的Menu上的名目都好怪,她連听都沒听過,有些還懷疑應該是老板印上去耍人的,其實根本沒有這樣東西吧?
「啤酒鍋是長怎樣?」姜母鴨、燒酒雞都吃過,但是加啤酒的湯頭,味道究竟會是怎樣?
「火鍋樣。」他沒好氣地回她。「你不準點。」
誰曉得她酒量如何,他不想伺候一個發酒瘋的小醉鬼。
「喔。」她乖巧地應聲,最後點了她一開始就很好奇、感覺上也頗適合女孩子的珍珠女乃茶鍋。
「為什麼你不點一樣的?」明明就是他推薦的,那應該是覺得好吃才是,可是他卻在她面前吃她好奇得半死的啤酒鍋。
「因為太娘。」男人吃什麼珍珠女乃茶鍋!
「為什麼它的珍珠都煮不爛?」快吃到底了,口感依然Q勁十足,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自己去問老板。」這次他連頭都懶得抬。
她難得胃口這麼好,一問一答間,她竟把一整個小火鍋都吃光了。
原來有人陪著用餐,不再只能與寂寞對話的感覺,這麼好。
用完餐後,他們沿路散步消化,再不遠處有夜市,就順道去走走。
「你怎麼會知道這家店?」
「同學介紹的。你喜歡?」
「嗯,很好吃。」店里的價位算是很平價,但她覺得味道很好,物超所值。
暗克韞不能說不意外。吃慣美食珍饈的大小姐,居然說很喜歡?
他本以為,她就算好教養地不抱怨,至少也會小小皺個眉頭什麼的,他幾乎是從開口邀約的那一刻就後悔了。
可是她除了在看Menu、左右兩難地掙扎要選什麼時小小皺過眉頭外,從頭到尾愉悅自在——就是問題多了點。
她其實不難相處,一個小小的珍珠女乃茶鍋就能討好她,這讓他不至于為自己今晚的舉動感到太愚蠢。
「要不要吃豆漿豆花?」當作餐後點心。
她又睜大眼了。「你是說,不淋糖水、改加豆漿的豆花?」是她以為的那樣嗎?
「對。」
「豆花……是黃豆磨成的,對嗎?」
「是。」
「豆漿……也是黃豆磨成的,是吧?」
「沒錯。」
「那……同樣是黃豆做成的,何苦費心把它弄硬了,又拿軟的水乳交融?」這樣不會滿嘴豆味,而且多此一舉嗎?
暗克韞大笑。
這種說法他倒還是第一次听到,她的思考邏輯很有趣。
他擠進人群,很快地買了兩杯豆漿豆花回來,一杯給她,一杯徑自吃了起來,她還瞪著手上的塑料杯。
「我沒听過有這種吃法。」本是同豆生,相煎何太急。
「你沒听過的事還多著。」
她試著吃了一口——
「有滿嘴豆味嗎?」他問。
「沒有。」而且豆花很Q,也不會太甜膩,味道其實還不錯。
他們後來在夜市逛了一圈,她簡直像剛放出籠子的鳥兒一樣快樂,雖然矜持的個性不會像一般人有明顯的情緒起伏,但輕快的步伐顯示出她真實的情緒。
她什麼都好奇,也什麼都想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