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的作業本。算術全都算對了,他現在不只會加法、減法,連九九乘法都背一半了,思齊好聰明對不對?老師後面的評語還說他聰穎乖巧,好好栽培的話,將來會是可造之材。」
他繼續翻開圖畫本,好多頁都有著色。「從本子上的圖,看得出他很有創意和想像力,如果讓淨淨教他畫畫的話,說不定他會很高興。只有青椒,他連畫都不想畫,還打了大X……他的好惡很鮮明吧?我也覺得青椒很討厭。」
他放下所有的物品,仰起眼眸,淚水靜靜滑落,好輕、好憂傷地一字字說出最後一句︰「思齊,是我的兒子。」
一室俏寂。
連呼吸聲,都不敢有人太用力。
沒有人說得出話,在這當下,也沒人知道該說什麼。
範如琛再度捧起紙箱,安靜地越過他們回房。
一整日,他都沒再踏出房門一步。
直到深夜,範如珩睡到一半起來喝水,經過弟弟透出微光的房間,推開虛掩房門,看見他坐在地上,一旁散落著玩具、圖畫本,還有……那個已經組裝好,沿著鐵軌不斷行駛的電動小火車……
此刻,他正安靜翻著一大本厚厚的相簿。
範如珩走上前,坐到他旁邊。
他頭也沒抬,目光停留在思齊抓周時的照片上,指尖憐愛地輕撫。「你看他笑得多純真,我兒子真的好可愛,對不對?」他仰頭,尋求認同。
範如珩拍拍他,陪著他看完一整本裝滿思齊成長紀錄的相簿。
「我想幫他組裝他心愛的火車模型,陪他一起玩,但是來不及。
「我想要親親他,听他甜女敕的嗓音親口喊一聲爸爸,但是來不及。
「我想告訴他,以後家里絕對不會出現好討厭的青椒,但是來不及。
「我想和他一起洗澡、打水仗,如同全天下父子培養感情的方式一樣,但是,來不及。
「我想了解他的每一分喜好,也讓他了解我,親自牽著他的手去上學、哄著他入睡,不用再對照片說晚安,但是……但是……來不及……」
孩子的笑容太少,他還想多寵他一點,告訴他︰「寶貝,爸爸很愛你。」但是,依然來不及,他什麼都沒做到!
他真是一個好糟糕的父親,可不是?
出事的那一天,是他第一次、也是這輩子唯一一次帶他的兒子出去玩。
他還記得,那時人好多,他左手牽彥彥,右手牽思齊,挑選兒童繪本時,銷售員問他說,兩個小孩年紀差不多大,又不像雙胞胎,應該不可能是兄弟,哪個是他的兒子?
「我猜應該是這個,氣質跟你比較像。」那時,銷售小姐指著思齊,答得好篤定。
他跟思齊其實沒有那麼像,至少沒有像到一眼就被當成父子,可是,他還是第一眼就好喜歡這個孩子。
「大哥,我的心好痛……」
範如珩輕輕嘆氣,抽走他懷抱中的相本。「你是不是該想一想,你跟姍姍怎麼辦?已經錯過一次,痛過一次了,你還要再讓自己後悔,痛第二次嗎?」
人的一生,能有幾次重來的機會?思齊就是最好的借鏡,不要以為時間會等人,想愛時,那個人還會在原地等你擁抱。
範如琛抬起淚濕的眸。
他想重來,想不顧一切再愛她一回。
這些年,他真的好累,從來沒有一天真正為自己活過,唯有愛上她,是他唯一為了自己做的一件事,他真的什麼都不想管了,就算她的母親從墳墓里跳出來、就算這樣的關系再扭曲錯繆,能不能讓他任性放縱一次?
要他付出任何代價都可以,這一回,他要拿他的全部與她賭。
賭一次,幸福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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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來找我,否則我會控制不了怨恨,忍不住傷害你、報復你。」
這是她說的。
可是,他依然來。每日、每日,不間斷地來找她。
她避不見面,沒有用,他按了門鈴,將早餐放到在門口,然後傳來簡訊提醒她記得用餐。
他每日站在門外等,已經引起鄰居側目,她只好讓他進來。
他開始佔據她的生活,每一分、每一秒,無論她的態度多冷漠,總是無法逼退他。
替她煮的餐點冷了,她不肯吃,他便一次又一次熱菜,溫聲勸她。
她在兒子房里待得太久,他會進去陪著她,听她談兒子,為她拭干淚水。
她常常坐著、坐著,就恍惚失神,他會找話題與她聊,轉移她的注意力,不讓她又陷入悲傷漩渦。
他甚至軟硬兼施地拉著她出門散心,不讓她把自己關在屋里,任悲傷吞噬。
他每晚睡前必有一通道晚安的電話,催促她早點睡,別又胡思亂想,一個人躲起來哭。
她很氣,氣得朝他吼︰「範如琛,你這樣干涉我的生活,到底什麼意思?誰給你的權利?」
他不動如山,溫溫地回應。「你當初闖進我的生活,干預我的悲喜,也沒有問我願不願意。」就強勢佔據了他心上那個位置,一佔多年,不肯離開。
「你——」他現在是在暗示她以前有多愚蠢又厚臉皮,趕都趕不走就是了!
「這些,都是你以前為我做的,我只是想還給你。」真正去做,才知道她為他費了多少心思。
她氣悶地轉身走開,甩上房門,一整日不肯出來。
兩人之間的僵局,持續了整整三個月。
這一天他來,她依然冷著臉不理他,卻听他不時地掩嘴輕咳。
視線不由自主飄向在客廳里的他,他正在整理過期的報章雜志,將夾雜其間的未繳帳單清出來疊放一旁。
她來不及阻止自己,話已月兌口而出。「你怎麼了?」臉色看起來有點蒼白。
他回頭,淺淺一笑。「昨天沒睡好,可能——咳!有點感冒吧。對了,這些帳單快到期了,我等等回去時順便帶走,去便利商店幫你繳——」
話沒說完,帳單已被她由手中抽走。「我的帳單關你什麼事。你回去!」
她這回趕人趕得毫不留情,他拗不過她。
起身之際,他想到什麼,又說︰「明天家里有小聚會,大家都會在,你也一起過來好嗎?阿生說很久沒有聚在一起喝酒了——」
「我不去。」
他嘆息。「姍姍——」
「不去——」
「明天是我生日。」他突然說。「我從不慶祝生日,因為我的人生沒有美好到需要慶祝這個日子。這是十多年來第一次,姍姍,我希望你在。」
原本斬釘截鐵的拒絕,突然卡在她喉間,吐不出來。「……你不怕,我去了會傷害琤琤?」
他定定凝視她。「你不會。」
認識她不是一天、兩天,她不是那種會被仇恨沖昏頭而傷害他人的人,此刻只是情緒過渡期,她終究會想通的,因為他認識的那個岳姍姍,美好、善解人意,心比誰都還軟。
吃定她了嗎?
她扯唇冷笑。「要不要試試看,我做不做得出來?」
他不答,就只是望著她,持續用那道溫柔、了解的眼光凝視著。
她突然一股怒氣涌上心頭,反手將他推出去,用力甩上大門。
對,她做不出來……
倚著門框,她泄氣地滑坐在地板上。
武裝給誰看?她明明就不是那塊耍狠的料,最初的傷慟過後,情緒逐漸冷靜下來,她也知道,這不是琤琤的錯,也不是範如琛的錯,在那種分秒必爭的情況下,他等于是在和死神搶生機,多遲疑一秒,也許三個人都會葬身于此,他不是有心要舍下思齊,只是來不及回頭去救。
彥彥能活下來,世上少一個傷心的母親,這是值得慶幸的事,不該為此而被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