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听汪恬馨都叫她陳媽媽,體型圓潤,有點台灣國語,但是人很親切,讓人感覺將孩子交給她可以很放心。
手邊的稿子寫到一個段落,他伸伸腰桿,離開電腦桌活動筋骨,忽然間很想看看小悅悅。
走向對門,伸手踫到門鈴時又停住動作。
汪恬馨此刻還在上班,如果陳媽媽會將小孩隨意交給一名陌生人,那也未免太失職了。
想了想,打消念頭轉身要回屋里,耳邊隱約傳來保母爽朗的大笑聲,似乎是在講電話。
這樣的聲量之下,小嬰兒仍無任何動靜,似乎在陳媽媽手中,悅悅真的特別乖巧。
又過了幾天,他固定上超市補給日常用品,經過社區旁的小鮑園,1.2的好視力讓他認出那個正在三姑六婆話家常的正是悅悅的保母。
對方顯然並沒認出他來,只是掃了他一眼,又繼續東家長西家短。
雖然就住對面,但他深居簡出,雙方從無交集,是他對汪恬馨母女多了幾分關注才會特別留意。
環視周遭,悅悅並沒在這里。她把小孩丟在沒人的屋子里,徑自離開?
必梓言蹙眉。這是一名稱職的保母會做的事?
她真的是汪恬馨口中所形容,有過許多帶小孩的經驗又充滿愛心的保母嗎?
而後,他發現孩子愈來愈不好帶了,夜里總是哭鬧不休,怎麼也哄不睡,喂她喝女乃,胃口也愈來愈差,他接連幾天夜里前去幫忙看顧,別說汪恬馨吃不消,連他都快撐不住。
似乎,離開保母之後,小孩就完全變了一個樣,只有在保母身邊才是乖巧的。
汪恬馨白天上班,不明白家里的狀況,但他成天都在,多少有幾分明白,這情況不太尋常。
好不容易哄停了悅悅的哭聲,他倚在搖籃邊逗弄嬰兒。哄不睡她,只好舍命陪嬌娃。
悅悅不知是寂寞還是沒安全感,小小的手兒老愛抓握他的長指,要人陪。
「不好意思,又害得你今晚沒得睡。」看了桌上的鬧鐘,四點半,汪恬馨已經愧疚得不知該說什麼了。
必梓言沒將她的話听進耳,凝視著嬰兒床上的小女圭女圭,凝思道︰「悅悅的氣色……不是很好。」
汪恬馨垂下眼臉,繞到嬰兒床的另一邊,蹲身輕撫小小的臉蛋,見她這模樣,當媽媽的好心疼。「我早有心理準備了,醫生說早產兒體質虛弱,本來就沒那麼好養。」
「是不比一般新生兒健康,但醫護人員也說,謹慎照顧,還是可以靠後天調養回來的,不是嗎?」
听出他話中有話,她困惑抬眸。「你想說什麼?」
他張了張口,話到嘴邊轉了個彎,改問道︰「那個陳媽媽哪里找來的?看她帶小孩挺得心應手。」
「同事介紹的,听說她有二十年的育嬰經驗了,我同事生她家兩個小孩都是交給她帶的。」
「是嗎?」可他卻不只一次看見她不是在講電話,就是坐在陽台泡茶看雜志,態度悠閑得很,一點都感覺不出帶小孩很用心的樣子。
他凝思著,是否要提醒她多留意保母的問題,又覺話題過于敏感,何況保母稱不稱職並非由他評斷,她也未必盡信,真說了,只怕會落個搬弄是非的罪名。
遲疑間,嬰兒哭聲又起,他幾乎是習慣,很順手便抱起來拍哄,在房內緩慢踱步,嘴上輕哼︰「悅悅乖,很晚了,別吵鄰居叔叔、阿姨睡覺好不好?是不是餓了?要不要喝ㄋㄟㄋㄟ?」
拿來剛剛泡了喝不到一半的牛女乃湊到她嘴邊,她喝沒兩口,又繼續哭。
「不喝ㄋㄟㄋㄟ,那吸嘴嘴?」女乃瓶擱下,換女乃嘴,小女圭女圭不賞臉地吐掉,貫徹始終地哭。
檢查尿布,沒濕,而且是半小時前才剛換的。
他嘆息了,溫柔拍撫。「小痹乖,妳到底是怎麼了?」愈來愈難纏了,他心知,嬰兒愈是和大人作對,就表示她愈不舒服。
哭得那麼可憐,小臉紅通通,聲音都哭啞了,他看得心都擰了,臉頰貼上她小小的額頭。「沒發燒啊……小悅悅,妳是不是生病了?」
他停下腳步,認真審視懷中娃兒——
「汪小姐,悅悅好像不大對勁。」
「怎麼了?」汪恬馨驚跳起來,湊上前觀看。
「她好像真的很不舒服,以前喂她喝女乃,她可以一瓶喝到見底,現在斷斷續續半瓶都喝不完,活動力也變得好差。」伸出食指,小女圭女圭哭著揪握住像在訴苦。「她連抓著我都沒什麼力氣,以前不會這樣的。」
「那、那怎麼辦?不然——等天亮我請假帶她去看醫生。」
必梓言臉色忽地一變。「來不及了,健保卡和重要證件帶著,現在就去!」
悅悅在吐女乃!
汪恬馨也慌了手腳,急忙翻找出證件,兩人大半夜里趕往醫院掛急診。
折騰了一晚,情況總算是穩定下來,但小孩太虛弱,得留在醫院觀察幾天。
走出醫院,她已經虛軟得快站下住腳,好想找個沒人看見的角落痛痛快快哭一場——
清晨薄霧仍未散去,站在公車站牌下等著第一班的公車,她一句話也不說,神情恍惚空白。
他一直安靜地注視著她的側容,她沒掉一滴淚,但縴細瘦弱的肩膀卻像是快被沉重的愧悔憂傷給壓垮了。
「你是不是也想罵我是個渾蛋媽媽?」她輕輕開口,失神地注視著遠方。
他仍是定定凝視她。「我沒那麼想。」
「我想當個好媽媽,讓孩子平安健康地長大,我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你知道嗎?」
醫生雖然也沒多說什麼,但眼神充滿指責,無聲控訴她這個失職的母親,把好好一個孩子照顧成這樣……
她也覺得很該死,她也不想這樣,她比誰都愛這個孩子,為了留下悅悅,再多的苦她都咬牙忍下來,獨自承受懷孕生子的彷徨、孤單以及無助,但是、但是——
她做得還不夠對不對?一定是她哪里做得不好,輕忽大意了,才會這樣,一定是的!
縴細的肩微微顫動,他月兌下外套裹覆住她,無聲表達安慰,也傳遞溫暖。
她忽然轉身往他懷抱靠去,他該避開的,他從不與人肢體踫觸,但是他沒動,也沒有任何動作。
她額心抵靠在他胸膛,他感覺到淡淡的濕意。
他既不擁抱也不推開,只是佇立著,等待她流完淚水,然後他想,她應該還是會一如既往地綻開優雅又從容的笑顏。
早班公車來了,他上車投了幣,她緊跟在他身後,纏握住他的手,脆弱無助得像個要迷失的孩子,他不忍,放不了這個手。
他們在最後一排的空位坐了下來,她挨著他,靠在他肩上,神情疲倦。
他以為她睡了,本想等到站時再喚醒她,沒一會兒,她聲音輕淺響起。「悅悅……不會有事的,對吧?」
「對。」醫生已經說過了,她仍像個心慌的孩子,需要一再索討肯定的答案來安撫惶然的心。
「悅悅……會平安長大……」
「一定會。」
「悅悅……還那麼小,她還沒學會叫媽媽……」
不知哪來的沖動,他忽然開口︰「汪小姐,妳信不信得過我?」
「我信。」每一個關鍵時刻身邊總是有他,若不是他一次次對她伸出援手,她根本無法想象後果,如果不信他,還要信誰?
「那麼,等悅悅離開醫院後,交給我來照顧。」悅悅不能再讓保母帶,他沒有她那麼信任陳媽媽。
「啊?」頗意外他提出這樣的建議。「你……為什麼……」
「別問,總之,相信我。」以他的立場不方便多說什麼,再說這也只是他個人的臆測,不該信口雌黃。說不出他的疑慮,又無法再將悅悅交給保母,那就只能承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