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命運,就此殊途。
尚書府那晚,在他說出「衛少央」這個名字時,往事便如潮水般一一回涌,她記起了那段過往,那眉清目秀的傲骨少年、人窮志不窮,說要帶兵打仗的堅毅神情、他奮不顧身與惡狼搏斗救下她、他清澈如鏡的眼眸,胸懷坦蕩蕩,那時她便知道他會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漢,將來必有所為。
他果真沒教她失望。
她沒依他的交代,回房向夫婿解釋,而是呆立在房門外,听到桌椅翻倒的聲響時,她再度回到房內,親自為他打理傷口,凝視那熟悉的眉目,回想一切。
她,整夜都沒有回房。
再怎麼解釋,都沒有用了,杜天麟不可能容忍這樣的妻子,他要尋花問柳,也由著他去,這十年婚姻,她早已心灰意冷,不再對這薄情丈夫有任何期待。
只是——
她沒料到,這個男人會傻氣地為她搏命。
「衛,你進來。」
他不為所動。
杜天麟善妒多疑,一次疏忽,幾乎令她百口莫辯,他不能再犯同樣的錯,令杜天麟再有借口錯待她。
「小姐喝完魚湯,就快快歇著。」
「我必須瞧瞧你身上的傷,你不過來,我會過去。」拎起裙擺,表示她說到做到。
衛少央陷入兩難,正猶豫著,縴影已翩然而至,蹲身在他跟前。
見她動手撥開他胸前衣物,他大驚。「小姐,我自己來——」
「手拿開。」
他吶吶地張口,在她的瞪視下,竟說不出話來,乖乖從命。
「都流那麼多血,竟然還在強撐,你實在是——」她嘆息,無一百了,低頭審視傷口,專注于上藥。
他尷尬著,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面頰浮起可疑的紅暈。
她停住動作,似在思索什麼,抬眸。「你為什麼要來?」
衛少央神色一僵。
這件事,該由她的夫婿出面的,他什麼也不是,不該強出頭,是他多事,僭越了本分,他難堪地僵默著。
可——如果杜天麟能指望,他又何至于插手干預,惹人非議?
懊說嗎?該讓小姐知道,杜天麟棄她于不顧的事實嗎?他若不管,就真的沒人關心她的死活了……
同床共枕了十年的丈夫,如此負情絕義,她會極傷心吧?
「杜公子他……力有未逮……」他思索著,小心措辭。
「十年夫妻,他是什麼樣的男人我很清楚。」薄情寡恩、迎新棄舊尚且不及,豈會為她涉險?也只有眼前這傻子,才會重情重義,惦著十多年前的舊恩,抵命相報。
「我問的是你.既知惹人非議,為何還來?你是一品朝官,聲勢如日中天,一舉一動更該當心,以免落人口實——」
「我不在乎那個!沒有小姐,何來今朝如日中天的衛少央?」他的人生,是從十八歲那個夜晚,她給了這個名字開始,獲得重生,她一直是他活下去的希望,而她竟以為他會為了什麼鬼名聲,不顧她的安危?
她搖頭。「說你傻,還真是傻透了。都八百年前的事,早沒人記得了,你偏掛在嘴上。」
「我不只掛在嘴上,還放在這里。」他指了指淌血的心口。「我說過,至死不忘。」再痛、再殘缺的心,都會記著。
這男人,異常執拗呵!她知道,他是真的將她惦在心底,十年間不曾或忘,只可惜——
終究無法成就情緣。
一抹澀意,掩在悠淺笑意之下。「你有你的人生要過,別惦著我。」
「小姐,你快樂嗎?」
突來一句,問愣了梅映宛。
「你不快樂。」杜天麟不值得托付終身,也從未珍惜過她,留在杜家,她不會快樂。
「那是我的人生——」
「我可以照顧你!」此話一出,她愣住,他也愣住了。
他沒想到自己當真說了,將年少時沒有勇氣出口的話對她說了。沖動下,他捉握住柔荑,卻再也不想放。
從前沒資格,但如今,他有那個能力了,他可以保護她不受委屈。
放緩音調,低低地重復︰「如果你不想留在杜家,那就點個頭好不好?其他的你都不要擔心,交給我來解決,就算付出一切代價,我都會讓你自由。」
他是無比認真的,由他的眼中,她看見的是世間最純粹的敬慕,不含一絲邪念,就好似看待著一尊聖潔而尊貴的琉璃觀音,以最虔誠的心仰慕著。這些年來,始終存在他心靈,最純淨無垢的一方淨土。
他的心意,她懂。
可,她又怎能讓他付出一切代價,去為她換自由?若真如他所說,是她成就了今日的他,那她就更不能親手毀掉他。
輕輕地,她抽回手,神情平和。「不,我不走。」
他反應不過來。「什麼?」
「我是杜天麟的妻子,生是杜家人,死是杜家魂,絕無離開的道理。」這些,早在她上了花轎,進了杜家門的那一日,就已注定了。
「可是……他對你不好……」一個苛待她的丈夫,她何苦死守著?
「那又如何?我已經嫁給他了……」她垂眸,低緩聲律融入風中,打散成碎碎片片,喃喃重復︰「我已經嫁給他了,我走不掉,我不能離開他,無論他如何待我,我都只能承受,你明白嗎?」
仿佛被扼住了喉嚨,緊得他幾乎無法發出聲音。「你——就那麼愛他?」愛到無論那人如何傷她,也毫無怨悔,離不開這寡情的夫婿?
她張了張口,又緊抿,目光落在蒼涼夜色中。「所以,別再為我費神了,你的心意我很感謝,但是,這樣就可以了,別再過問我的事情,好好去過你的人生,好嗎?」
不去過問、不為她費神,她說得簡單,只是,談何容易?
「若是……」他聲音干澀,想起那樁治河工程,內部官員的貪腐案子。「有朝一日,我的立場與杜家對立……」
「那就放手去做你該做的事,只要無愧天地,無愧君王百姓,那麼,你無須顧慮我。」
「我做不到!你在那里,那會傷害你……」一旦查辦起來,若是杜家毀了,她又該怎麼辦?
她助他有了今日地位,他卻毀她夫家、毀她後半生的依靠,如此忘恩背義之事,他怎做得出來?
「衛。」她柔柔喚了聲,溫軟掌心覆上他的。
他喜歡听她這麼喊他,就像從前隔著一道牆喊聲「喂」一樣,融合了一絲女孩兒的嬌憨與親密。
那是專屬于她,獨一無二的呼喚。
他听著,心頭泛起陣陣酸楚。
她抬眸,仰望著他。「你是浩然君子,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後,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相信你,並且支持。」
衛少央熱了眸光。
這世間,有個人這般懂他、支持他,無關乎男女情愛,卻比什麼都還珍貴,如此知心紅顏,他還求什麼?
第五章
天亮之後,他親自將她送回杜家,看著她敲門,看著她進去,再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然後,他轉身,走入清晨未散的濃霧之中。
這是她的選擇,他尊重她。
拉攏披風擋去寒意,里頭,還殘留著她的氣味。稍早前,她解下還給了他。她已成了親,不該披上男人的外衣。
「恩也好,情也好,你已用兩回的救命之恩償盡,將它們全忘了,你不再欠我。此後,你我只是陌路人,就算再有什麼,也別為我涉險。」這是她,要求他的最後一件事,硬是索來他的允諾。
她不要他有所顧忌,他有他該做的事,不該為她而受牽絆,他該去開拓他的人生。
他讓自己抽空所有知覺,漠然點頭。「再也不會了。」
他是衛將軍,她是杜夫人,今後,各自過著自己的人生,再無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