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月兒堅信杜天麟的滿嘴甜言,相信他必定是不得已,連帶地,也怨恨她,只要她不存在,困難便會迎刃而解。
他們說,如果她死了,又或者失了貞,那她的丈夫就不會要她了吧?
她不敢合眼、不敢吃他們送來的一粒米、一滴水,時時保持清醒,直到他來——
她知道,她平安了。
「你……會保護我……」困極、倦極,唇畔卻浮起釋然的淺淺笑意。
「是,我會用性命保護你。」他毫不遲疑地許下誓諾。
單手移向她腰際,支撐著她起身。「小姐站得住嗎?」
「我……可以……」
話音甫落,柴房門「砰」地一聲被推了開來,男子面色不善地瞪住他。「人你不能帶走!」
衛少央懶得與他糾纏,一劍格開他,護著梅映宛閃身出了柴房。
「站住!」一劍劈來,攔住去路。
陰魂不散!
衛少央既要護住她,又得防對方招招劍劍地執意痴纏,加上身上還帶著傷,諸多顧己心都令他放不開,連連吃了幾次虧。
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他的異樣,訝異地挑眉,招招刻意攻他致命傷。護得了她,可護不了別的,倒要看看他如何選擇!
只見衛少央將她守得密不通風,硬是吃下那一掌,傷患處迸裂的痛楚令他冒出細汗,面色死白。
他咬牙撐住,執劍的手微顫。
岳紅綃說,這名喚宋貴的人是鏢師,護過的鏢從未出過差錯,今日交手確實功夫也不弱,若在平日他自能應付,但現在——
胸前一片濕熱,他知道傷口又裂開了,若不盡速月兌身,他撐不了太久。
避開幾招,劍光劃過耳際,他原是以守代攻,但是當劍鞘擋下險些落在她身上的一劍,他當真惱怒了。將梅映宛拉至身後,劍身一旋,正面迎戰。
他什麼都能忍,就是無法容忍任何意圖對她不利的人!
他神情一凜,招招凌厲,顧不得傷口撕裂之痛,一招、一式,迅如雷電,似是被激怒後的雄獅,雷霆萬鈞的反擊,對方一時慌了手腳,破綻百出,轉眼便屈居下風,狼狽得無力招架。
凌厲劍勢在宋貴身上劃下數道血口子,承接那劃破長空的一劍,竟令他虎口發麻,再也握不住劍——
「別——」劍尖逼近胸口,梅映宛撐起身子,勉力喊道。
劍勢一頓,轉瞬間回空一旋,立即收了勢,劍尖抵住泥地,一滴冷汗滴落,衛少央輕喘,按住黏稠濕熱的胸口。
勝負立現,宋貴早已慘白了臉。
「別傷他,他……不是壞人。」她接續。誰都有想保護的人,就像他盡全力在保護她一樣,她懂的。
「好。」她說不傷,就不傷。
「衛?」他受傷了嗎?看起來似乎——不大對勁。
衛少央眉心緊蹙,忍住疼痛,背過身去不教她察覺。
連連吸了幾口氣,調勻呼吸,他彎低身子。「上來,我背你。」
這一幕,多像十年前,他從餓極的狼口下救了她。
她微微笑了。「嗯。」
接來長劍入鞘,她小心抱在懷中,溫馴地伏上寬背,那樣的體溫令她安心。
月光下,蒙朧的影子相偎、交疊,逐漸合而為一,漸行漸遠——
留下原處,呆愣而疑惑的宋貴。
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關系?不似夫妻,卻比夫妻更有種說不出的契合味兒︰沒有過度的親匿,每道舉止卻又透著一抹微妙而奇異的融合……
劍,在習武之人來說,等同于生命,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女子踫觸尤其晦氣,他卻那麼輕易地交付予她,素白柔荑撫觸下,威凜長劍宛如繞指柔……
她護劍,翅護他,爪他護她……
這若不是夫妻,又會是什麼呢?
「小姐若是累了,可小睡一會兒。」衛少央緩下步調,怕驚擾了她。
這些時日她定是受夠了折騰,時時警戒防備,片刻也不能合眼,而今有他在,她可以好好睡,什麼都不用怕。
梅映宛枕著他的肩,輕聲嘆息。
這情境,令她想起十年前,山野間的那個夜晚,他也是這樣背著她,將她送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這人,看似鄉野粗人,卻用那樣細膩的心思護著她。
「你的傷……好了嗎?」昏沉倦累中,仍不忘詢問。
「小姐安心,已無大礙。」他調整氣息,聲音力持平穩無波,不教她察覺異樣。
「那就好……」細腕一揚,不經意觸及他頸膚——
不對,他若當真無礙,怎會冒冷汗?
女敕掌順著頸際模索,經由頰畔,最後平貼額面,都是冰冷汗水!
「衛,你不舒服嗎?是剛剛受的傷?還是——」是那道傷,她親手刺下的那道傷!梅映宛驀然頓悟。
「不,我沒事,他沒傷到我,小姐別亂猜。」
「讓我下來。」
「小姐——」現在的她,根本沒有力氣走出這個村落。
探往他心窩處的掌心,觸及一片濕濡,她知道那是什麼。
梅映宛閉眸,阻止眼眶濕意,再開口時,聲音平靜。「好,你不放我下來,那到前頭的破廟去,我們在那里待一晚。」
「這樣不太好……」夜半三更,孤男寡女,若教人撞見……
包何況,她還有個生性多疑的丈夫,她遲一日回去,對她就愈不利,這她不會不明白。
「我還撐得住,我們——」他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她阻斷。
「我堅持!」
「︰.是。」他將嘆息咽回月復中,調轉方向往破廟里去。
「小姐歇著,我去撿些枯枝,生火取暖。」在破廟里頭清出一方潔淨之地,鋪上稻草,安置好她,便又忙著張羅其他。
梅映宛看著他忙進忙出,生了火,還不曉得打哪兒抓了幾尾鮮魚,盛著清澈溪水煮了鍋鮮魚湯。
這傻瓜啊!他自己身上還帶著傷,卻奮不顧身趕來救她,還張羅東、張羅西,不教她挨冷受餓……
陣陣酸熱刺痛之感沖擊眼眶,她靜默地凝視著破廟門外,那固執守護的背影。
張羅好一切後,他便像尊門神般,靠坐在門外動也不動,她喚了幾次,他執拗地說不進來就不進來,為了不損及她的清譽,寧可在外頭挨冷受凍。
兩人各據一方,靜默著,各懷心思——
她捧起攬在懷中的寶劍,寸寸輕撫。「果然是你啊……」
他回眸,靜凝著她。「是。」
他,是那個衛少央,于她而言恩同再造,能夠為她而死的衛少央。
梅映宛輕嘆。「我想也是。」
除了他,不會有別人了,她認得這把劍。
出嫁前一日,她悄悄出了府,去了一趟凝心齋。那里住著一位隱居老者,曾受惠于她,固執老人堅持要回報,于是與她約定,來日可求他一事。
她索了這個人情,向他要來那把上古名劍,用來答謝少年那夜的救命之恩,她知道,他會需要的。
她托娟兒轉交,留了一句話——「寶劍贈英雄」。
他是英雄,今日不是,明日也會是。
衛少央緊握寶劍,當下情緒激蕩不已,奔向大門方向,那兒炮竹連天,她在婢僕簇擁下正欲上花轎,擾攘人群中,他深深望住她。
一陣風吹來,不知巧合還是怎地,竟吹落她的紅蓋頭,她翩然回眸,目光對上了人群里的他。
好美!真的好美!她眉目如畫,一身的紅襯出絕艷身姿,將她點綴得不似凡塵中人。他再沒見過比她更美的新娘了。
那一瞬間,他紅了眼,心中酸楚。
謝謝你,小姐。
祝福你,小姐.
他無聲地,以唇形告訴她。
她接收到,笑了。
我也祝福你,前程似錦,別教我失望。
她不說,他卻懂得。
媒人婆拾起紅蓋頭,匆匆覆上,攙著她進了花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