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沖出口,杜尚書錯愕,杜天麟錯愕,連梅映宛都錯愕不已地望向他。
他知道不該,這話不適宜由他來說,但他無法控制自己,他知道她病了,打從方才扶住她,觸到她過高的體溫時便發現了,她的氣色不佳,單薄身軀就像他寢房前栽種的那株白梅,朵朵在枝頭飄搖欲墜,化為春泥。
他心口揪緊得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坐。」她看起來,像是快要站不住了,將她安置好,塞來銀箸,問︰「用過晚膳了嗎?大夫呢?有沒有看過?誰幫你煎藥?婢女怎沒在身邊照料?是風寒還是什麼原因?有弄清楚嗎?還是我另外再請個大夫?宮里的御醫我有認識幾個,要不要我——」
梅映宛蹙眉,不自在地旋動細腕,他這才留意到自己還抓著人家的手不放。
「對不住——」他連忙收手退開。
「不敢勞煩衛將軍費心。」梅映宛微微蹙眉,聲音仍是淡淡的,但能隱約瞧出她眉心之間壓抑的不悅。
他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孟浪了,于情于理都超乎為客之道,但——他管不住自己,席間,總為她添水、布菜,關注著她最細微的需求,雙眼無法自她身上移開。
「喝點熱湯,逼逼汗。」親自舀了八分滿,放到她左手邊,殷勤、留神地照料著。
杜尚書與兒子交換了一記眼神,心高氣傲的杜天麟無法容忍,胸口一把怒意就要爆發,卻在父親一個眼神示意下,硬是咽了回去。
梅映宛不是笨蛋,彌漫于席間的緊繃氣氛,她不會感受不到。這男人未免太放肆,她知道他是高官,在朝中有舉足輕重的權力,可以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但那又如何?位高權重就可以狂妄傲慢?那火一般狂熱的眼神緊鎖在她身上,毫不顧忌她已為人婦的身分。
這簡直就是無禮了!
他究竟有沒有一點作客的自覺?有沒有將她的夫婿放在眼里?她不是青樓歌妓,不是他能狎玩輕慢的對象!
雖然,他從頭至尾,都沒有絲毫輕佻逾矩的行為,但那雙眼神——太過炙熱的眼神,就是教她打心底感到被冒犯。
刻意避開他的目光,視線移向他處,滿桌的杯盤狼藉、絕色歌妓隨侍在側,她的心更冷了。除了尋花問柳,飲酒作樂外,這些高官還會什麼?
「相公,妾身有些不舒服,可否容我先行退下?」梅映宛先行告罪,這奢靡之處她再無法多待片刻。
「去去去!」杜天麟揮了揮手。再任衛少央熱烈凝視他的妻子下去,他可也難保自己火爆的脾性壓不壓得住了。
她吁了口氣,連忙起身退席。
「小姐!」乍然瞥見她單薄的身軀,衛少央滿心滿眼再容不下其他,探手扯落身上的狐裘,往她身上攬。「天冷,別受寒了。」
「將軍好意,心領便是,我不能接受。」說著便要扯下——
「別!」他伸手按住,制止她,眼神竟流露出些許卑微。「算我求你,可以嗎?」她身子已然不適,不能再受寒加重病情了。
這狐裘很暖,某年隆冬他鎮守邊關,那場仗打得很苦,加上嚴寒惡劣的天候,僵持不下的戰事已教將士個個吃不消,而後,京城派人送來久、衣,皇帝恩澤鼓舞了士氣,他們打了場漂亮的勝仗,狐裘就是那時隨冬衣送到他手中的,還帶上了皇帝御筆信函,因此,這賞賜對他而言意義重大,是皇上憐恤他保衛家國的辛勞。
它代表的,是一分溫暖,一分情義,她懂嗎?
兩人僵持不下,相顧無言了半晌——
有一刻,她幾乎以為自己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絲無措、脆弱的乞求……
乞求?這字眼才剛浮現腦海,立刻教她給拂去。
不過是個不懂禮教的武夫,大剌剌地瞅著主人的妻室瞧,野蠻又粗鄙的俗人,怎可能有如此軟弱的情緒,是她多心了。
「請放開我。」她聲音沉了,眼神更冷。
衛少央連忙松手。「我沒惡意。你——好好休息。」
「不勞衛將軍費神。」
她,應是厭惡極了他吧!
由她的眼神中,他看出來了。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他目光仍然無法收回,回席後,波瀾狂涌的心思依然無法壓抑、平息。
太明顯了,瞎子都瞧得分明。
杜尚書暗暗思忖,小心開了口︰「衛將軍,關于您剛剛說的長江工程之事……」
「嗯……」一字半句也塞不進腦子,盯視著酒杯,雙手隱隱發顫。
出人意表地,執壺斟了滿杯,一飲而盡。
辣,熱辣辣的嗆意,佔據了喉間,狠狠灌入胸腔、心肺——但是,抑不住,抑不住那狂撼震顫、心悸疼痛……
他醉了。
杜尚書打蛇隨棍上,留了他一宿。
此刻,書房之內——
「什麼?!爹,你在開我玩笑吧!」杜天麟跳起來,朝著父親咆哮。
這太可笑了,居然要他將妻子送上門去陪寢,那他成了什麼?龜公嗎?討好權貴也不是這麼個討好法!
「爹不是開玩笑,方才那情形,你也看見了,連翎兒他都看不上眼,卻對映宛那樣殷勤,他意思已經表示得很明白了,要討好他,得拿映宛來換。反正你也沒怎麼喜愛她,不是老抱怨這個千金閨秀不懂婉媚風情,無趣得緊嗎?」
「我再不喜歡她,還是明媒正娶來的!」要真這樣做,他臉往哪兒擱?心高氣傲的杜天麟咽不下那口氣。
「兒子,見識要放遠一點,大丈夫何患無妻,這事關乎你未來的前程,還有爹這頂官帽,要能侍候得他高興,將來有他提拔,還擔保不了咱們父子倆前程似錦嗎?」長江工程都說出口,這可不是下馬威嗎?若不順著他,難保這一嚴辦起來,連官帽都保不住!否則杜尚書又豈願出此下策?
「爹說得倒輕松,這樣失貞污穢的妻子,我還能要嗎?」打小便是天之驕子,吃最好的、用最好的,他已經被寵壞了,別人睡過的女人,再要只會辱沒了自己。
「好了,我知道你的委屈,這事兒過後,爹答應讓你納妾,你想要誰過門都成,這總行了吧?」
「爹,這可是你R說的!」杜天麟捺下不悅,算是接受了父親的補償。
哼,衛少央,你等著瞧!
今日的羞辱他記下了,早晚要加倍討回來!
達成協議的父子倆,卻沒留意到門外靜佇艮久的縴影。她面無表情,冰冷的、寒漠的身影,與沁涼夜色融合。
她沒驚動任何人,悄悄地來,又無聲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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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好昏。
酒氣在胸月復間翻騰,他今晚喝了不少,但還不至于爛醉如泥,他有多少酒量自己明白,至少這一刻,他腦子還是清楚的。
太清楚了,清楚到狂天撼地的心緒,依然主宰著他每一分思維。
他呼吸急促,閉上眼。
多少年戎馬生涯,生死關前,他不曾懼怕,沖鋒陷陣,浴血殺敵時,他不曾慌亂,千軍萬馬,大敵壓境,他鎮定沉著,指揮若定……然而,此刻,他竟因為那張不曾預期再度見著的容顏,身軀不爭氣地微微顫抖。
她不記得他了,從她淡漠無緒的冰冷眼神里,他便知曉。他不知,他該怎麼將那句等了十年的話,對她說出口——
一陣細微聲響由門外傳來,多年兵戎生涯下,已習于高度警覺的衛少央抬眸望去。「誰?」
回應他的,是輕淺細微的喘息聲。
他撐起身子,踩著略略不穩的步調上前查看,門外之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