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東院,是主屋,大房的居處,當初住了爹、娘,以及自幼多病的他。娘在他離家的前三年就已辭世,爹也在五年前過往,現在只住了他們一家四口。也好,圖了個清靜,他知道自己是受不了爹那群妻妻妾妾的紛擾,就像……芽兒說的吧,像老母雞,聒聒噪噪。
也難怪芽兒對那群妻妾印象要差到極致了,娘親離世後,妻妾們使盡手段,巴望著能扶正,住進主屋來,都沒能如願,而一介家世平凡,相貌亦不特別驚人的小泵娘,輕而易舉就做到了,少不了閑氣和幾句冷言諷語好受。
包何況,她又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嫁進來──
自曉事以來,身子骨就不甚強健的他,一年到頭總少不了一些個大病小病,延請無數大夫也不見成效,愈是年長,身體狀況愈是堪憂,甚至有大夫直言,他熬不過十八歲。
連算命師都說,是陸府家大業大、富貴逼人,小幼苗承擔不起,折了他的壽……
爹為此憂心不已,尤其納了數房妾室,偏偏淨生女兒,陸家就靠他單丁獨苗傳承香火,就這樣,他成了親。
一來沖喜,二來,好歹為陸家留下一滴血脈。
這對女方來講,是極不公平的,他反對過,爹听不進耳,仍是安排他娶了芽兒。
他不以為哪個正常人家的女孩,會心甘情願嫁來,然後隨時準備好守寡。然而,芽兒就是嫁了,還不見一絲委屈,那些個日子,盡心盡力地照顧著他。
她不算美,靈靈淨淨的大眼,樸實無偽的性情,看得出是生長在平凡純樸的家庭之中,也大致猜得到她下嫁予他,多半與家庭環境月兌不了關系。
人生,不就是如此嗎?他有他的無奈,她亦有她的。
即將滿十八那年,也許他命不該絕,就如同茶樓里那些說書的所形容的情節,峰回路轉,他遇上了命中的貴人,傳他武藝,醫他病體,離家九年,幾度從鬼門關中繞了回來。
如今,能再健健康康站在這里,見他的妻兒,已是恍如隔世。
在當年,那樣的弱身病體,其實不該娶妻的。他誤了她九年青春,大好年華全虛擲在這守寡似的婚姻中,連她懷孕、臨盆、養兒、育兒,都沒能陪在身邊。
那年,家中修書告知,她有了身孕,並且即將分娩。那時,他多麼激動,鬼門關前繞著,硬是不肯踏進去,耳邊听著師父故意用著哀聲怨調念著︰「兒盼嚴父,祈郎君歸來,妾當日夜相思,倚門而盼。望君莫負結發恩義,不勝感激……」
他欣喜,卻也心痛,若他就這麼走了,他們母子怎麼辦,她交托到他手中的一生,又該怎麼辦?她這一輩子,等于是毀了!
他愧她,好多。
可她,還是為他生了祈兒,粉雕玉琢,俊秀伶俐。
昏昏沉沉了月余,終于掙扎著醒來,心頭惦念著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師父給他看信,才知道師父全是唬他的,信上只如實述了近況,並承諾她會殷勤持家,等他回來,要他別掛心,好好養病,才不像師父說的那樣,悲情又煽情。
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放心,近幾年來,甚至只有寥寥幾句──「一切安好,勿念。」
很淡,真的很淡了,他甚至不敢去觸及,她是否怨他這一類的想法。九年後的今日,他已無法確定,她是否還等著他了……
沒有他,她依然獨力撐起了家業,教養兒女,她看起來,似乎已不再需要他。
比較意外的是,二娘居然還在府里。他記得那時她對二娘可反感得很,現在由她掌權了,他以為她至少會報個老鼠冤什麼的……
就在半個時辰前,回廊上遇著二娘──更正確地說,是她領著一票妻妾們來找他,一人一句,叨叨絮絮哭訴芽兒如何虧待她們,他听得頭都痛了。
好吧,是否曾一報宿怨先擺一邊,依現下的情況看來,這群女人對她是極度不滿,迫切想把她給斗垮,才會在他回來的第一天,就前來哭訴,極力鼓吹他掌起家業,別讓她再囂張下去……
真是片刻安寧日子都不給他過,他家芽兒到底是怎麼得罪人的?
「嗚嗚,我真是命苦,自老爺走後,她就目中無人了,你再晚些回來,這府里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一刻都待不下去?爹都死五年了,二姨娘。
「這女人心好狠,冷酷又無情,非得拔除所有眼中釘,我可憐的女兒就這樣被犧牲,胡亂嫁給馬小廝吃苦受罪,我這個無能的娘親,救不了她,做不了主啊……她專斷霸道得緊……」三姨娘,要專斷霸道也得有幾分能耐的。
「是啊,我又不會教唆女兒和她爭家產,她何苦為難我們……」不會嗎?四姨娘,我以為我還算了解妳有錢能買人格的性情。
「幸好少爺你回來了,真是蒼天有眼啊,你千萬不能再任她胡作非為下去了……」需要我提醒妳嗎?五姨娘,妳口中胡作非為又沒人性的女人,似乎是我的妻子。
「是啊是啊,回來就好!快快想辦法把家產搶回來,否則她奪了權,說不準她哪天連你都不放在眼里了……」
「而且……有些話我們不太好說出口,但咱們是一家人啊,我實在不忍見你被蒙在鼓里。你知道的嘛,一個女人家在外拋頭露面,和男人談生意,總有些不太好听的小言小話。她自己要是知道檢點就好,偏偏你不在身邊,有些事情,咱們看在眼里,實在也不好管她,多說她兩句,沒準兒明日就被逐出府了,咱們實在無能為力,管不動她啊……」
這話,是在暗喻芽兒不守婦道?
左一言、右一語,此起彼落,交錯著太多聲浪,到最後亂哄哄吵成一團,已經分不清楚誰哭訴了什麼、誰又告了哪些狀。
他揉揉有些疼痛的額角,益發不堪入耳的指控,他實在听不下去了。
「夠了!」他沈聲一喝,周圍瞬間安靜下來,一張張嘴止住,微愕地看著他。
他深吸一口氣。「各位姨娘的好意,君遙心領了。芽兒是我的妻子,該怎麼處理,我們夫妻自會商量,不勞姨娘煩心了。」
「這……我是比較建議休掉她啦,你現在可不比以前了,要娶哪家名門閨秀都不成問題。」不知打哪兒,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也是。她那身家上不了什麼台面。」大概真的很不會看人臉色,接得相當順口。
陸君遙面色一沈。
要真論身家,青樓出身的二娘妳──更加上不了台面!
他隱忍著,沒說出口。
「關于這點,就更不勞諸位姨娘操心了!」一字字清楚沉著地說完,他跨出步伐,走上拱橋,穿過假山,回到東院。
「他好像……生氣了耶……」不知哪個姨娘,喃喃低噥了一句。
生氣?他?那個說話總是溫溫的,個性也溫溫的,從不動怒的陸家大少爺?!
第二章
鋪子里的工人來回報,孟心芽今天要巡視幾家商鋪,不回來用餐了。
一直到晚膳時刻過後,一本書冊都看了過半,她才回來。
「听底下的人說,你找我?」孟心芽站在書房門口,沒走上前,隔了段距離望住半靠臥在長榻上的丈夫。
「嗯。」陸君遙坐直了身,合上書冊,抬眸審視她滿臉掩不住的倦色。
「有事?」她問,步伐不動。
「不急。來,先告訴我,妳吃過沒?」
她似乎微微愣了一下。「……沒。」
他輕咳,披衣坐起。這打娘胎以來的孱弱體質,就算大有改善,這輩子也難如正常人健康,無法過度疲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