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還我,你听不懂嗎?!」她倏地怒吼,揚手一揮,打翻了還冒著熱氣的雞肉粥,濺灑開來的熱粥燙傷了兩人。
「欣儂!」他驚呼,拉來她的手擦拭,細致肌膚瞬間一片紅腫,他看了心疼,想做急救處理,她卻像沒神經似地,眼也不眨地抽回手,奪過布偶退回角落。
「欣儂,你不要這樣!」範行書心好痛。
他身上燙傷的部分比她更多,但是他並不覺得疼,因為真正的疼,是看到她自我折磨,行尸走肉的模樣。
她麻麻木木,抱著布偶,空洞的眼神失去焦距,落在不知名的空間。
「我知道沛沛的死,帶給你的打擊很大,但是活著的人更重要。你可以什麼都不在乎,但是在乎你的人怎麼辦?」他強勢地扳過她的身子,強迫她眸心映上他的形影。「你看看我,好好想一想,你有多久沒做飯給我吃了?有多久沒抱著我睡了?我也很需要你啊,你不打算管我了嗎?你不可以這樣對我!」
她仿佛听不到,也感受不到他的心痛,用力揮開他,像保護雛鳥的驚嚇母鳥,緊緊護住懷中的布偶。「你走開!我要陪我女兒,她還那麼小,一個人被丟在黑黑暗暗的地方,我找不到她,她會害怕,會哭泣的!每晚每晚,我都夢到她,我想抱抱她,可是卻怎麼都抱不到,她說她好冷,找不到回來的路……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她的小手、小腳,都是我給她的,我好小心、好小心的護著她從小女圭女圭到一天天長大,會跑、會跳、會喊媽媽,可是現在,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小手、小腳被黑暗給吞噬,她一直在喊媽媽,可是我什麼也不能做,我好恨、好痛——」
她捂著胸口,強忍了許久的淚,終於潸然滑落。
範行書听得心都擰了,他哽咽著,強忍鼻酸說道︰「我知道!我也很痛、很無奈,但是就因為這樣,你才要更堅強,為愛你的人活下去啊!你不能讓我也去承受那樣的恨與痛。」
「堅強?」她輕輕地笑著,愈笑,淚水落得愈急。「當初,丞穎離開我,為了月復中的小生命,我告訴自己,要堅強;生下沛沛後,脆弱的小生命幾度在垂死邊緣掙扎,看著襁褓中小女圭女圭微弱的呼吸,我也告訴自己,要為她堅強︰生活拮據,嘗盡人情冷暖,有了這餐愁下一餐時,我還是咬緊牙關,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能被現實的環境給打倒;沛沛每回被送進加護病房,我在外頭,依然是強忍著悲傷恐懼,告訴自己要堅強,沛沛都沒認輸了,我怎麼可以投降……不論發生什麼事,我總會告訴自己,只要堅強,一切都會過去,因為我還有沛沛,我不是一無所有,但是現在呢?我還能靠什麼去堅強?連我唯一僅有的,老天都狠心奪走,為什麼祂要對我這麼不公平?而你卻還告訴我,要堅強?!我堅強了一輩子,但是我得到了什麼?什麼都沒有!我一無所有——」
「不會的!你怎麼會一無所有呢?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還有我啊!沛沛不在了,沒有關系,我還是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死的又不是你女兒,你當然會這麼說!你根本不懂我的痛,那像是心頭的一塊肉,狠狠的割離,你懂不懂、懂不懂啊!」
範行書仿佛挨了一記巴掌,驚痛而狼狽。
這就是她心里真正的想法嗎?死的不是他的女兒?
好痛!他難受地蹲去,自沛沛死後,強抑的悲傷,在這一刻決了堤的釋放,就像帶血的傷被人狠狠撕開,熱辣辣的痛進了骨髓……
不是他的女兒嗎?沛沛那聲爸爸,難道是喊假的?
他是真的——為失去這個女兒而痛徹心肺啊!就因為缺了血緣,他的痛,就沒人看得見了嗎?
必丞穎不曉得在門邊站了多久,他輕輕來到她身邊,拙住她的肩。「不要這樣,儂儂。沛沛死了,我們都和你一樣難過,不要拿你的痛苦來傷害別人,這不是我認識的你。」
「你也一樣!不負責任,自私自利!你盡餅一天當父親的責任嗎?當她嗷嗷待哺,哭紅了臉要人抱時,你在哪里?當她學走、學爬,跌倒受傷哭著要人疼時,你又在哪里?!你從來沒有疼過她、付出過你的父愛,你當然不會痛!」如今的她,就像只刺蝟,豎起全身的芒刺,一旦有人靠近,便狠狠刺傷對方。
「我不會痛?那你以為我現在在這里做什麼?我承認是我一念之差,愧負你們母女太多年,但那並不代表我是無血無淚的,造成的錯誤,我也盡全力在彌補了,你還想要怎樣?是要我血淋淋的把心挖出來給你看,你才會知道,我傷得和你一樣重嗎?」關丞穎不理會她的掙扎,強行將她掃在懷中,企圖吼醒她。
楊欣儂怔了怔,而後,淚像斷線珍珠般的撲落,崩潰地哭倒在他懷中。「沒了、沒了……我們的女兒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還在!儂儂,我不會再離開你了……」關丞穎眸中亦有淚,摟緊了她不斷安撫。「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會用我的下半輩子補償你的……」
她不語,只是無助地,哭盡所有的委屈傷楚——
範行書在一旁看著,黯然無言。
這些話、這些事,本來該是他做的,然而,欣儂卻選擇了投向另一個男人懷中尋求慰藉。也許,她還是比較眷戀這個男人的擁抱吧……
範行書落寞神傷,無聲地,悄然退開。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比我更好的女人,你會離開我嗎?」
「不會。那你要是遇到比我更好的男人,會離開我嗎?」
「會。白痴才會選擇那個差的男人。所以你一定要對我很好,把我疼進骨子里,讓我覺得你是最好的。」
這段對話,言猶在耳,她真的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了,她——會怎麼做呢?
回眸再望一眼被深擁在別人懷中、悲傷哭泣的她,範行書眸底添上一縷傷懷。
這,就是她的決定了?
夜,很深了。
範行書愁緒滿懷,躺在沛沛生前住的房間里,輾轉無法成眠。
他坐起身,探手取餅床頭的相框,輕撫鏡面上,沛沛清恬燦亮的笑顏。這張合照,是上上個月,他們一同去擎天崗野餐時拍的,那時因為起霧,溫度低,他怕沛沛著涼,回去又要生病,所以小心翼翼地將她圈抱在懷里,欣儂吃味地抗議,於是他騰出另一手摟她,沛沛便要旁邊的游客幫他們拍下這一幕,讓她老媽看看自己吃醋時面目可憎的嘴臉。
他還記得,幫他們拍照的游客說,他們一家三口感情真好——
那時,他真的覺得自己好幸福,欣儂和沛沛應該也是,因為她們都笑得好開心。
她們對他來說,都是生命中佔有極重分量的女性,他真的試過用盡全力守住她們的,但是——
對不起,沛沛,我已經很努力在爭取了,我從來就沒有放棄過,但是,這種事不是我努力就有用的,如果,我辜負了我們的約定,你會怪我嗎?
輕細的腳步聲朝這里而來,在悄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放下相框,下床察看。才剛旋開房門,縴細身影赫然亭立眼前。
他小小嚇了一跳才回神。「這麼晚還不睡,需要什麼嗎?我來就好。」
楊欣儂輕搖了下頭,視線往下移,執起他的手,輕撫上頭那片燙紅痕跡,輕細地問︰「還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