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步履有些虛浮,不若以前的輕淺無聲,臉色也有些許不尋常的蒼白,他真的病得不輕嗎?
每年約這個時候,他總會顯得特別虛弱,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也早就不敢去打探他的事,怕惹惱了他。
「回去吧,別讓向寒衣久等。」
大哥在趕人了,她片刻都不敢遲疑,趕緊離開。
這回,莫冷霄沒再試圖留住她,望住她迫不及待離去的身影消失在眼界,他閉上幽晦瞳眸,疲倦地仰靠床邊。
千思萬緒涌上心頭前,再一次,狠狠地壓回靈魂最深處,永不踫觸。
***
「大哥──」樹影後,年約五歲的嬌小身軀蜷坐著,等待練完武藝的莫冷霄走來。
「怎麼啦,小妹?」拭去額際汗珠,莫冷霄放柔了神情,看著縮成一團小蝦球的娃兒。「誰惹妳不開心了?」
她搖頭,悶悶地將小臉埋進膝間。
莫冷霄坐在她身畔,不厭其煩地逗她,直到她抬起臉為止。
「吃不吃?」他不知從哪兒模出了一袋零嘴。
她搖頭,莫冷霄當作沒看到,塞了顆進她的口。「別逞強了,這是妳最愛吃的桂花棉糖呢!」
「唔!」還真的……滿好吃的。
「好了,吃了大哥的糖,就笑一個給我看。」
別花棉糖融在嘴里,驕寵得她嘴甜心也甜。「還是大哥對我最好了。」
「嗯哼!」莫冷霄淡哼。「說說誰對妳不好?」
所有人。
除了大哥,沒人真心疼過她。
「大哥,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問吧!」
「我是你的妹妹,對吧?」
「當然。」不然寵她寵假的啊?
「那為什麼……我不能跟你一樣姓莫?」
莫冷霄神色一整。「是誰對妳說了什麼?」
「大家背後都在講,我姓雲,不是莫家的人。」爹冷落她,就連下人,都不拿她當主子看待,因為她只是個白吃白住的外人。
莫冷霄凝眉。「還有呢?」
「大哥,我的名字,很不好,對不對?」
他沈默了。
小妹年紀尚幼,還無法完全理解這個名字的傷人,可她小小的心靈太敏感,對自身的一切不會察覺不出。
「小妹不喜歡這個名字?」
「不喜歡。你自己還不是也不喊。」大哥一向只喚她小妹。
是的,他不喊。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他起碼知道,父親取這個名字,帶著多惡意的詛咒,他不要當幫凶。
爹從來不曾關心、憐惜過她,放任她自生自滅,但他不會,既然爹說她是他的小妹,那他就自己來疼,自己來愛!
「大哥為妳起個小名,好嗎?」
「好啊!」她忙不迭地點頭,如果是大哥取的,她一定喜歡。
莫冷霄想了下。「喚寧兒,可好?咱們不含恨,不求悔,只盼妳一生平安康寧地度過就好。」
「好!」她終于又綻開甜笑。雖然听得不是很懂,至少明白他的疼惜。
「大哥──」她伸長了手等待。
看出她的肢體語言,他輕笑。「大哥一身汗味呢!」
「沒關系。」她喜歡大哥抱,也只有大哥才肯抱她。
莫冷霄沒再多言,溫柔地將她小小身子攬進胸懷──
***
睜開眼,由夢境中抽離,她怔怔地望著床頂。
那段童年往事,她已經好久不再憶起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是……十三歲吧!葵水初來的那年,也是在那一年,她發現大哥噬血殘暴的真面目,從此視他如鬼魅,不再靠近他,並且也下意識的封鎖所有與他相關的記憶。
可──怎忘得掉呢?他曾如此真切地關懷過她啊!在那段所有人都對她不聞不問、恍如棄兒的日子中,只有他在為她付出,伴她走過每一個淒冷孤獨的日子,這樣的恩義,豈容抹殺?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是這樣的人?雲求悔痛苦地閉上眼。
她多希望他仍是她心目中最好、最完美的大哥,他為什麼要破壞?他讓她……不知該怎麼去面對他,只好逃,一再的逃,到最後,什麼都不敢去深想,任由滿心的惶懼,取代一切。
他,早已不再是她認識的那個溫柔真誠的大哥了!
不願再深想,她坐起身,發覺枕畔空冷,本能地仰起頭,在窗邊尋到她渴望的身影。
向寒衣本是不與她同床共枕的,直到有一回,她夜里高燒不退,無人發覺,幾乎丟了小命,在那之後,他便搬回這間屬于他們的新房。
就算只是有名無實,能與他這般平靜溫馨地相守在一起,她就滿足了。
她沒出聲驚擾,悄悄打量著斜倚窗邊,修長沈靜的身形。
他在想什麼呢?為何月光下的面容,如此沈晦迷離?那清零的身影,竟讓她讀出一抹寂寞憂傷──
那樣的寂寥,她懂,也心疼,不忍他也受同樣的苦。
靜默地,她來到他身後,低喚道︰「寒衣──」
向寒衣輕震,手中的東西飄然落地,愕然回首。「還沒睡?」
黑眸,泛著淡淡水光。
雲求悔訝然。
印象中的向寒衣,都是沈靜淡漠的,話少,表情也少,是誰,令他無言淒傷?
她彎身拾起地面的紙張,向寒衣想掩飾已來不及。
一張喜帖。
發帖人,是素有天下第一莊盛名的慕容世家。
說明慕容家麼兒將與今生摯愛共締白首鴛盟,敬邀五湖四海,各路英雄好友共襄盛舉──
用詞婉轉懇切,並無不妥啊!
雲求悔又來回看了帖子一遍,才留意到上頭只寫新郎慕容恩敬邀,新娘的名兒與來歷倒是一個字也沒提。
「是你的朋友嗎?」她仰頭問。
「不是!」答得太迅速,神情反而不自然。
雲求悔困惑地思考。「還是大哥與慕容家有生意上的往來?」
「我不知道。」向寒衣偏開頭,神色僵硬。
「那你會去嗎?」
「不會。」
「噢。」她沒再多問。「夜深了,你要不要去睡一下?」
向寒衣點頭,草草結束談話。
第二章
她以為,這件事就到此告一段落了,直到數日後的一個夜里,她才明白,那張喜帖,其實正是一切問題的核心!
這些天,向寒衣明顯的心神恍惚,她看在眼里,暗自憂心。晚膳後,正想著回房好好與他談談,推開房門,不料他正在更衣。
「啊!」她訝然低呼,匆匆忙忙想退開,但那一瞬間不期然瞥見的光景,卻令她目瞪口呆,懷疑起自己的眼楮。
「你、你、你……」
「雲兒!」向寒衣回身,錯愕地迅速抓起衣物掩住身軀。
怎、怎麼可能?
她僵立原地,不敢置信地掩著嘴,深怕自己會尖叫失聲。
不會的,不會的,一定是她看錯了!
與她當了一年夫妻的向寒衣,怎會──怎會是女人?
這太可笑,太荒謬了!
不,她不相信,這絕對不會是真的!
「雲兒,妳听我說──」
然而,怎會有錯?那渾圓的胸脯,細致的曲線,確確實實是女性特有的身段啊!
「不,妳不要過來!」她尖叫,心頭慌亂得不知該如何面對他──或者,說是「她」會比較貼切。
雲求悔連連退開,轉身拔腿就跑。
難怪她抱著他時,總覺他比一般男子清瘦;難怪夜里入睡時,他從不寬衣;難怪他無法與她有夫妻之實;難怪……難怪他會說別愛上「他」!
一切的一切,在如今看來全都有跡可尋,而她卻恍然未覺,還傻傻地對他托付終身,衷心期盼與他相守到老……
雲求悔呀雲求悔,妳究竟讓自己鬧了多中的笑話?
而他,又為什麼要用如此卑劣的方式耍弄她?這樣很好玩嗎?
她瘋狂地奔跑,顧不得脆弱的身子經不起如此折騰。
她厭了,厭透這虛假的世界,什麼是真,什麼是永恆,她已經不知道了。大哥、向寒衣,她生命中最全心信賴的兩個人,卻都先後背叛了她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