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他的,是一道永遠寂寥的孤單影子,蕭索,幽冷。
***
他永遠記得,初見到她的那一天。
爹抱著渾身沾血的小女圭女圭回來,但是好奇怪,他竟然一點都不害怕。
爹告訴他,今後,他多了個妹妹。
那年,他五歲。
小小年紀的他,不甚理解為何憑空多了個妹妹,卻很自然地接納了她。
她一直、一直哭,可是爹沒理會她,轉身就走,照顧她的女乃娘沒來,她哭得聲音都啞了。
他小心看著,猜想,會不會是臉上的血漬讓她不舒服?
他打水,擰吧手巾,幫她擦臉,她還是哭。
以為她餓了,將他最喜歡的小餅干分她,她沒牙,不吃,又哭著。
于是他抱起軟綿綿的女圭女圭,很小心、很小心地搖晃,怕摔壞了她,她還是哭。
他抱得手都痠了,她哭聲漸歇,他以為她哭累了,可是她連動都不動,臉色好白,呼吸都快感覺不到,他嚇壞了,跑去找爹。
可爹卻好冷漠地說︰「如果死了,那也是她的命。」
他不懂,爹不是說,小女圭女圭是他的妹妹嗎?那為什麼會死?怎麼可以讓她死?
所以,他又跑去找管家伯伯,要他請大夫。他知道,只要找來大夫,妹妹就有救了,他生病時,也是好厲害的大夫幫他醫治的。
他生病的時候都好難受,妹妹現在一定也是這樣,他要讓她快快好起來。
後來,妹妹真的活過來了,雖然身體一直很不好,常常生病。
但是沒關系,他會疼她、保護她,每次她生病,他都會陪在她身邊,這樣她就不怕了。
她說︰「大哥是好人,也是寧兒最最重要的人哦,誰都比不上!」
他記得,他一直都記得,那稚氣未月兌的純真童語,牢牢鎖在心靈深處,不敢忘,也不舍得忘──
***
大哥是寧兒最最重要的人哦,誰都比不上──
是夢嗎?
睜開眼,有一瞬間,莫冷霄茫然自問。
不,這不是夢,它真實存在過,他的小小寧兒,曾經那麼全心全意地依戀過他,將他看得比全世界更重要。
曾幾何時,她慢慢長大,對他也愈來愈疏遠,到最後,見了他便恐懼得幾乎昏死過去。
他怎麼也想不通,曾經找不著他便會心慌哭泣的女孩,為何會演變成如今避他如鬼魅的模樣,仿佛他是她今生的夢魘。
難道,歲月真能改變一切?
就因為太明白她再也承受不了來自于他的恐懼,于是他親手將她推向另一個男人懷中,一面告訴自己︰無妨的,只要是她想要的一切,他不擇手段都會替她留住,人也一樣。
只是,他真的無所謂嗎?
莫冷霄閉了下眼,那樣的心事,埋得太深太沈,他不能、也不敢給自己答案。
披衣坐起,發現天色早暗了下來,房內留著一盞燈,他本來只想小睡一下,沒想到會睡得這麼沈。
不知寧兒晚膳時沒見著他,會不會擔心?
急欲前往探視的步伐,在邁出之前停住了。
如今的她,巴不得避他愈遠愈好,怎還會掛念他?他苦澀地輕咳幾聲,瞥向桌面上黑稠的藥汁。
端起湯藥入口,是沒有意外的冷,以及苦。
冷峻寒漠的性情,讓僕佣全都對他敬畏至極,不敢稍近,見他沈睡,更是不可能自找苦吃的驚動他,人人自危以求明哲保身,誰會真正關心他?
他早喝慣冷卻的苦藥。
窗外暗影晃動,警覺性奇高的他眯起眼,低喝︰「誰?」
沒有動靜。
不會錯的,他反應一向敏銳,方才外頭確實有人!
若來者不善,會牽累到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寧兒!
「到底是誰?再不出來,休怪我無情!」莫冷霄躍身而起,隱于門後,暗運內勁,在門被推開的同時,一掌也揮了出去──
「啊!」嬌細的驚呼聲傳來,看清來人,莫冷霄已來不及收回內力,危急中偏離掌勢,擊向她身後的門,紊亂內息沖擊下,他猛然踉蹌退數步才站穩。
受了太大的驚嚇,雲求悔連聲音都發不出來,跌坐在殘破的門邊,無力地捂著心口。
好、好痛!脆弱的心承受不住驚嚇,悶悶疼著。
她顫抖著毫無血色的唇,不敢發出聲音,深怕惹他不快,真的會一掌劈了她。
「寧兒,妳怎樣?有沒有事?」莫冷霄受到的驚嚇並不下于她。
只差一點!天!只差那麼一點點,他就傷了她!
經歷過太多生生死死、身體與心靈的煎熬,卻從未如現在這般,急遽痛縮的心無法平復──
雲求悔試著開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莫冷霄顧不得太多,想上前察看。
步伐才一移動,她就忙不迭地用力搖頭,喘息著用力想擠出聲音。
沒事、沒事,她沒事的!
要她做什麼都可以,只求他別再靠近,她再也承受不住包多窒息般的恐懼了──
見她如此,深沈的窒悶壓在心口,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好苦,好澀。
怎會不清楚呢?寧兒的壓迫感來自于他,只要他遠遠避開,她就可以活得很好。
莫冷霄如她所願,退到角落。
「別淨吸氣,先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沈著地指示,雲求悔不敢違逆,听命照做。
見她逐漸透過氣來,莫冷霄緊繃的身軀不著痕跡地松弛下來,語氣也恢復慣有的清淡。「怎麼突然想到要過來?向寒衣呢?」
想不起她已多久沒主動來找他,平日她躲他都來不及了,所以他壓根兒就沒想到門外的人會是她,要真錯傷了她,他就是死一萬次都無法原諒自己。
「對、對、對不起,打擾大哥了,我現在就走──」她掙扎著,硬是撐起發軟的雙腿,心慌地想爬起來。
「等等!」
「啊?」好不容易紅潤了些的面容,在他冷不防的叫喚中,再一次血色褪盡。
莫冷霄緊握著拳,似在強忍什麼。「妳沒有打擾我,我只是想問妳,找我有事嗎?向寒衣怎沒陪著妳?」
「寒衣說,大哥病了,要我來看看……」她怯怯地低嚅,現在,卻好後悔來這一趟。
她不想來的,是寒衣說,大哥對她比任何人都好,他生病,誰都能不理會,唯獨她不行。
「大哥冷情,才不會在乎我去不去看他──」她想反駁。
「他冷情,但妳不能也冷情。我認識的雲兒心軟善良,不會這麼殘忍。」
她對大哥殘忍嗎?一句話震傻了她。
她不知道,也從沒想過這樣的問題,一直以來,她都認為殘忍無情的人是大哥,誰能傷得了他?所以她從來都沒去思考,她對待大哥是否殘忍。
有了這樣的念頭,她開始坐立不安。
雖然他不見得需要她多余的探視,但她終究還是來了。
站在門外,她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該敲門。
這些年來,她臥病在床的時間,遠比安好的時候多,漸漸的,大哥也習以為常,早懶得再去問一聲,今天她就這樣貿然跑來問他好不好,他會不會認為這是種無聊的行為?
想走,可是房內傳來的輕咳聲,讓她的腳步好沈,怎麼也邁不開。
「是嗎?向寒衣要妳來?」若非如此,她不會來這一趟。莫冷霄听得出來。
雲求悔驚疑不定地瞥視他,無法由他沈晦難懂的神情中看出個所以然來。
他在生氣嗎?她果然不該來煩擾他……
「我、我回去了……寒衣還在等我……」
不意外了,在他身邊,她只會急著逃開,有向寒衣的地方,才是她渴望飛奔的歸所。
「再一會兒,寧兒。」他喚住她。
打開床邊的小木盒,取出一只瓷瓶,隔了段距離拋向她。「藥,記得吃。」
雲求悔看著手中的青玉瓷瓶,又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