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死了!我睡地上,床給你睡!」他陡然翻開棉被,拿著枕頭往床邊地板一丟。
四肢百骸里彷佛熱水滾沸,在他的鼠蹊部匯集成一股生壯強硬的力道,他得拉開和她的距離才行!他不曉得再睡下去會發生什麼事。
「你睡在地上會著涼的,被子給你蓋。」如願看著他移到地上去睡,有些擔心。
「快睡吧。」他背著她,將被子粗魯地接過來,五官隱在黑暗里。
可是,身邊少了他熟悉的溫度,輪到如願睡不著了。她很喜歡靠在他身邊,無論是變化為人形時,或回到真身被他捧在懷里之時。
他身上有一種好聞又溫暖的味道,讓習慣海洋冰涼溫度的她覺得好舒服,總想時時刻都偎著那股氣息。
「孫見善?」
「……干嘛?」
「我也想睡地上。」她想跟他一起睡。
黑暗中,他翻過身面對她,她只看到一雙閃亮黑眸。
「你以前也都習慣陪你那些主子睡覺嗎?」他的嗓音在萬籟俱寂中顯得啞沉。
「才不呢!他們都把我擺得高高的,供得像尊菩薩似的,我才不愛靠近他們。」
又是片刻的沉默。
「沒有一個主子是真心待你的嗎?」
「其實不管人品如何,他們嚴格說來對我都很好啦。」因為有求于她嘛!
「他們死了之後,你會不會想念他們?」
「想念?」
「對,有沒有哪個人讓你特別舍不得?」他慢慢坐起來。那雙明亮的眼眸變得深幽。
「這有什麼好舍不得的?他們在人間的壽數到了,本來就該重新投胎。」
听她說得如此輕易,孫見善皺起粗濃的眉。
「你跟他們相處幾十年下來,難道都沒有感情嗎?」
「哦——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如願領悟之後,燦然一笑。「我沒有感情啊!」
「什麼?」他立時坐起。
「嗔痴是凡人才有的感情,我們仙人當然沒有,所以我既不恨人,也不愛人,更不牽掛任何人。」如願理所當然地回視他。
孫見善瞪著她好半晌。
「可是你明明會哭會笑會生氣,你有感情!」他堅持道。
他好像很不高興听到她說這些話,為什麼呢?
「看到好玩的事自然會笑,看到不開心的事就生氣或難過,這是正常的,但是過去了就過去了,我不會恨誰,也不會愛誰的。」
孫見善終于明了——她有「情緒」,但沒有「感情」。
情緒是浮面的,高興就笑,難過就哭,發泄出來就過去了,不會再更深一層。
靶情卻是比較深入的,由心底發出的意緒,有愛,有恨,有嗔,有痴,會一直停留在心底。
世事于她如浮雲,眨眼即逝,所以她不會恨人,也不會愛人。
將來等他歲數終了,她也只是回到那個白衣美女的身邊,然後再等下一個主人將她帶定,直到她在凡間的修行終了。
自己之于她,也不過就是眾多主人中的一任而已。
孫見善體內的火倏然消了下去,寒意從他腳趾間上涌,迅速攫獲他整個人,將他拖入冰窖里。
她不會恨他,也永遠不會愛他,他只是她的「主人」……
「孫見善,你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
黑暗中,那雙深幽的眸徹底暗了下來。他躺回地上,翻過身,聲音比冰涼的地毯更寒冷。
「我累了。睡覺。」
「……噢。」
如願依言躺平。眼光卻離不開地上那個突起的陰影。
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他為什麼突然冷淡下來呢?
一股惴惴不安的感覺,一直徘徊在小草仙的心頭,揮之不去。
第五章
「阿姨,听說你們附近住了一個算命很靈的人?」
「有啊有啊,他就住在後面山腳下的社區,好像是前兩年才搬來的。」
「他人怎麼樣?阿姨有沒有給他算過?」
「他看起來很年輕,才二十幾歲而已,一點都不像電視上那些算命的。听鄰居說,他很少出門,也不太跟人家打交道——怎麼連你們台北人都听過他?」
「有人來給他算過命,說他算得很準,回去之後就貼在網路上,所以最近這個人在網路上爆紅。」
「真的哦?那我們這個小地方不是出名人了?」
「阿姨,我也想去給他算算看,你帶我去問問看好不好?」
「好啊,我帶點水果當伴手,比較有禮數。」
對話的姨甥倆興匆匆地離開家門。
所謂山腳下的社區,其實只是幾間錯落聚集的老舊公寓。灰色的水泥外牆毫無任何修飾,經年風雨,將牆面摧得斑駁灰黃。
這種台南鄉間的小住宅區,大部分年輕人都到大城市去工作或求學了,留下來的大都是中老年人及家庭主婦。也因此,兩年前一個看似游手好閑的年輕人,拎著一個包包租下李家的舊公寓,大家著實側目了一陣子。
那個年輕人幾乎不太離開家門,只有吃飯時間會出來買點東西,可是路上對打招呼的鄰居也都很冷淡,愛理不理的,久而久之大家對這個年輕人也沒什麼熱情了。
據住在他隔壁的人說,偶爾那間公寓里會傳出女孩子的聲音,也有一,兩次鄰居看到一個非常漂亮的美眉到陽台看風景,過一會兒就被那個凶巴巴的男人叫進去了。
可是送披薩的小弟上門時,又看不到屋子里有女孩子,所以大家都猜想,那應該是他在外地念書的女朋友,沒課的時候跑來看他。
「嘖,漂漂亮亮的一個小姐怎麼會去看上那種臭脾氣的男人。」阿姨邊走邊嘀咕。
「他有女朋友了?他本人長得怎樣?」外甥女感興趣的問。
「那個孫先生長得是一表人才啦,高高瘦瘦的,皮膚白白的,肩膀寬寬的,體格不錯,就是那張臉冷冰冰的,看了就讓人不敢接近。」
「人家說不定是什麼富家少爺,因為身體不好,所以隱到鄉下來養病,又不想讓人家知道啊。」剛念大學的女孩情竇初開,對這種神秘帥哥最難以抗拒。
一幕幕浪漫的劇情開始在少女的心頭編演。
一個英俊有為的富家繼承人,卻因為天生體弱多病,不得不跑到窮鄉僻壤來養病。
為什麼要躲到台南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郊區來養病呢?對,一定是因為周圍有太多叔伯佷表的親戚等著搶奪他的繼承權,所以他身體不好的消息不能流露出去。
而那個美麗少女,當然是他的未婚妻了。
她對心愛的男友不離不棄,每到課業空檔,總是排除萬難,奔到台南來探望深居簡出的未婚夫。
嗚嗚嗚,太感人了,活月兌月兌是一樁歷久不衰的愛情經典啊……
「滾!下次再敢上門,我把你那雙賊眼挖出來!」一陣驚人的爆吼戳破少女美麗的憧憬。
乒哩乓啷,轟隆嘩塌——
姨甥倆在大門口緊急煞車,堪堪閃過從樓梯滾下來的人體。
「你太過分了!我可是付了錢的……」被踢出來的瘦子哼哼唧唧地坐起來。
「滾!」
所有浪漫幻想全部破裂。
追出來的男人既不病懨懨,也不蒼白瘦弱,過長的頭發垂在後頸,盛怒的雙眼讓他看起來就像只噴火的巨龍。
巨龍的眼光掃到抱在一起的姨甥倆身上。
「你們又是干嘛的?」
阿姨擠出一個笑。「那個……我、我是街角賣牛肉面的那個黃太太啦!」
「我今天沒叫面!」怒漢的臉色嘴角一硬,轉頭走回自己的公寓。
「不是啦,不是啦,我外甥女說有點問題想請教一下孫先生,所以我帶她過來看看。」阿姨手有點抖地舉高一串蕉。「這串香蕉是我親戚自己種的,很甜很好吃,昨天才剛送來,送給你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