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得那樣突然,李恕儀只知道自己在懷孕第八個月時,小孩忽然失去了心跳。
「胎死月復中的原因很多,母體和胚胎方面的因素都有,但是更多的情況是同你這樣——原因不明。」她猶記當時醫生略帶同情的解說。
「原因不明」,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催毀了一切。她已經做好心理建議,期待當一名二十一歲的小媽媽了呀。
有一段時間,她陷入極度的狂亂和痛楚,無法相信仍在月復內朝夕共處的那個小胚胎,已經失去了生命。
然後,他強悍地介入,不許她沉淪入悲傷里。
在他強烈要求下,醫生提早做了剖月復產,取出她月復中那個僵硬的小身體。
那是一個好小、好瘦弱的女孩兒,還來不及進入人間,看她的父母一眼……
女孩被母親取名為「蓮燈」,祈願她小小的靈魂隨著一盞蓮燈,往生極樂。父親則將她葬入伍家祠堂,睡在曾爺爺旁邊。有老人家的照護,這小小芳魂,想來不至于迷失……
幾乎經過永恆的時間,她的胸口才回復暖意,眼中看出去的世界漸漸退去冰封。
短短十個月內,她伴他走過祖父之喪,他伴她走過失女之痛。兩個人相互扶持,行出死亡的幽谷。
「你不用急著搬出去。」三年前,當他發現她開始整理行囊時,急促地說。
「我已經找好房子了,就在我們學校附近。既然這個學期要復學了,住在那里比較方便。」她的聲音仍然輕虛,意志卻極為堅定。
沒說出口的話是——他們的離婚協議已經生效,于情于理,她都沒有住下來的藉口。
他煩躁地爬梳了下頭發。「學校的事情不急,你先把身體養好了再說。」
「我的畢業時間如果延太久,家里那邊不好交代。」她淡淡地說。
一句話便堵住了他。
她的家人從來不知道她在台灣發生了什麼事,一直以為她仍順遂地念著書。將來她頂多只能以學分被當為由,多拖個一年,所以盡早復學盡早好。
再者,她的生命,需要一個新的目標。
兩年的學業很快就過去了。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當初為了打發時間而學的壓花,竟然改變了她的人生計畫。
她對這門技術,是真的學出興趣來了,除了大學時期繼續參加相關的社團,私下也拜了名師繼續學。大四那年,她的技藝已足以與名家合辦壓花展,大學一畢業就被「秋聲園」聘請為花藝班老師。
長輩們听說她畢了業不回國,要留在台灣工作,剛開始都非常反對。可是一听說工作性質和藝術有關,又是一名老師,多少也算家學淵源,也就默許了。
伍長峰大步踏進來。「花瓶里需不需要加點水?」
「好。」
他從一旁的洗手舀了幾杓清水,將大小兩束百合充分滋潤。
一切處理完畢,兩個人都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肩並著肩,望著那方小巧的墓碑。
他們兩個人居然真的變成朋友,這八成是過去三年里最讓人意外的變化。想起結婚之初,兩人是打定主意將來要老死不相往來的……
一開始他擔心她一個人獨居,如果突然想不開會做出什麼傻事,便有事沒事開車到她公寓里晃晃。晃久了之後,儼然變成一種習慣,每個禮拜都會到她家里吃吃晚飯,聊聊天;如果那陣子他遇到什麼鳥事,往她家跑的舉動就會勤,嘰哩咕嚕同她倒心情垃圾。
滴鈴鈴——手機鈴聲打破沉默。
「失陪一下。」他掏出手機,走到墓區外側。「喂……嗯,我知道……現在?我在忙!我有事……沒錯,我趕不回去……有事就是有事,我騙你干什麼?好了、好了,等我回去再說……你……奇怪……我……」
彼端的人似乎動了氣,頻頻打斷他的話。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你不要無理取鬧好不好?反正等我回去再說,就這樣了。」他的語氣超級不耐,用力按下切話鍵。
「你如果有事就先走吧!我可以自己走出去叫車,墓區管理中心就有叫車的服務了︰」看他滿瞼陰晦的走過來,她主動說。
「不用了。」他一臉受不了地問她︰「為何女人總是認為男人應該二十四小時有空,隨傳隨到?」
「那是因為她喜愛你,希望隨時可以看見你。」看這情勢,來電的八成是他歷時最長的現任女友,趙媺帷。
「如果我真的做個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的男人,她很快就不會那麼愛我了。」
「你又想跟她分手了?這回是第幾次?第五,還是第六?」他和趙家小姐,過去三年來分分合合的次數已經數不清了。
「我考慮把這一次的決定落實。」他拿過牆角的竹枝掃把,掃掉地上的枝葉。
「真的?」她嚇了一跳,收拾環境的動作緩了下來。
「我累了。五年前我還有心思陪她玩,三年前還懂得花前月下找樂子,可是現在我已經二十八歲了,如果她期待我的生命以她為第一優先,我們永遠不會成功。」
「還說人家,你自己不也是如此?」她帶笑嘲弄他。「你們兩個,一個是天之驕子,一個是天之驕女,從小都被人寵慣了,只要兩個人都學不會遷就,就注定了要這樣吵吵鬧鬧過下去。」
「那我更應該叫停了。」他渾不當一回事。
「趙小姐會答應嗎?」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少了一方的意願,她想繼續舞下去也沒有用。」他的態度強硬。
喔哦!會這麼說,可見積怨已深,趙家小姐可得小心了。這些年他的手腕雖然圓融不少,驕傲霸道的那一面倒沒怎麼收斂。
「那就祝你一切順利。」
「走,我載你回去,你還要進花藝班嗎?」
「我下午已經請好假了,你載我回市區就好。」收拾好環境,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墓園外。
「既然我們兩個都翹班了,干脆一起去看電影吧。」他提議。
身後的人沒有回答。
「好不好?」他回頭再問一次。
這次,他清楚看見她頰畔浮上一縷暈紅。
「我另外跟人相約了,下一次吧。」
奇異的神情讓他腦中一動。「你和誰有約?」
「只是跟朋友吃個飯而已。」她含含糊糊地說,率先繞到車子的另一側,等他按開遙控鎖。
她以前不會這麼不干脆的。心口怪異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我也認識的朋友嗎?陳美琪,汪冬青?」他隨口舉了兩個她大學時期的好友。
「不是,你不認識。」她回避的態度實在太明顯了。
「那是誰?」
恕儀嘆了口氣。看來不說明白,他的牛脾氣是不會放過她的。
「是一位和我們花藝班合作的花材商!」
伍長峰腦袋里有個聲音「咚」地一響。
「他要追你?」
「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了啦!八字都還沒一撇。」她臉紅紅地輕啐。「人家只是先約我吃飯而已。」
「哦。」他愣在原地半晌。
又頓了一頓,才上了車。
BMW再度蜿蜒而下山路。
來到半山腰間,他突然問︰「那家伙混哪里的?」
「什麼混不混的?人家只是個單純的花材商,又不是道上的兄弟。」她白他一眼。
「你的個性單純,我擔心你被人騙了。」他咕噥。
「我已經二十四歲,不是小孩子了。」
伍長峰瞄一眼她曲線玲瓏、風姿端秀的模樣,就因為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他才擔心啊!
外頭的餓狼何其多,她性情溫暖可親,長得又嬌柔秀麗,一副模範妻子的模樣,那些曠男不把她生吞活剝才怪。
說不出心頭是什麼滋味……他已經很習慣有她在身旁的感覺,難以想像必須與其他男人分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