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去學壓花,白天都不在家。」她強迫自己用輕快的語調回答。「老先生如果不嫌棄,改天我送您幾幅作品。」
老人微微扯動嘴角,眼眸換上熟悉的銳利,掃過四周幾張哀傷的面孔,尤其伍長峰,更被他長長地看上許久,焦點才重新落回她身上。
「以後你難免要辛苦一些。」老人綻出微弱的笑意。
「是。」這一點她已經有所體認。
當一個單親媽媽,尤其在她這樣的年紀,絕非易事。
「女孩兒家不要太倔強。」老人忽然又說。
她一怔。
「我沒有……」回得有點委屈。
老人笑得更開一些。「有所堅持很好,但是不要把自己的幸福都‘堅持’不見了。」
她似懂非懂地听著,無法體會。
「好了,你走吧。」老人擺了擺手,又沉沉閉上雙眼。
他要對她說的,只有這幾句話?恕儀不解地退開來。
她會很倔強嗎?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公認的軟心腸與好脾氣呢!
老人又昏睡過去,伍先生再也忍耐不住,握著老父的手開始掉淚,伍夫人靠在丈夫肩頭,陪他啜泣著。只有伍長峰失去任何表情,僵在原地動也不動。
這段時光應該屬于伍家人,而她,並不是。
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她悄無聲息地離開房間。
庭園雖然濕冷,卻少了內室那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氛圍。
她不知在小園香徑徘徊多久,屋里突然響起陣陣號泣。
天上冷月,仍然無聲,一任冬風吹來沙塵,預言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
由于身分敏感,她匆匆參加了老爺子的家祭。
即使一些遠親對這位身懷六甲的不明女子感到好奇,她也未曾停下來招呼。上完香,紅著眼,反身離去。
至于隆重肅穆的公祭,她是由電視新聞上觀知,一些高官將相、富商巨賈全部出席了,場面備極哀榮。
出殯那天,鼓樂聲伴著長串的車隊,一路駛向位于山區的家族墓園。
有幾度,伍長峰的臉從鏡頭前晃過。
他嘴角的線條更深刻了,眼下有一片抹不去的暗影,表情顯得冷厲嚴苛。這一刻,他仿佛變成一個陌生人,再也看不到那豪爽霸道的陽光笑容。
從老先生過世之後,他便在伍家主宅住下,一手包辦所有喪葬事宜,因此她一直沒有再見過他。
看完最後一則出殯的新聞,已經晚上十一點。
她返回臥室里,試著入睡。
說不出來有沒有睡著,總之神智模糊了一陣子,突然听見客廳里有聲響。
她忐忑不安地下了床,拉開一道縫隙。
客廳里仍然沉寂無聲,連一絲光線也沒有。
「我听錯了嗎?」
她最近常常會這樣,腦子里胡思亂想的,老覺得他仍然睡在這間公寓里。或許是因為懷了身孕,睡不安穩的緣故。
轉身正要回床上,客廳又響起一陣低抑的、隱忍的怪聲。
沒錯,真的有人!他回來了?
恕儀遲疑了一下,開門走出去。
正值輕寒輕暖的漏永時分,濃雲掩蓋了月色,只有玄關半昏的燈光散灑。柔光侵入了夜的地盤,照出沙發上低頹的剪影。伍長峰身形前傾,臉埋進大掌中。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打擾他,或許他寧願獨處……
一聲壓抑的鼻音傳入耳里,突地,她再也顧不了許多。
現在沒有任何恩恩怨怨、愛恨情仇,只有一個悲傷的男人,和一個心痛的女人。
她走到低泣的男人身前,將他的腦袋擁進懷中。
他的肩臂先是一僵,整個人立刻放松下來。
大掌環抱住她的腰,隱忍的聲音終于失去自制,沙啞的奔泄出來。
她並未試圖說空泛的安慰,只是靜靜地,一下一下模著他的黑發,如同一位慈母,撫慰受了傷的孩子。
這陣子他必須故作堅強,對內要負責安慰險些病發的父親、惶惶不安的母親、害怕的弟弟,以及許多親戚朋友,對外則要力保公司平定,一切都在軌道上運行。
忽然間,他成了人人仰賴的家族之首,卻沒有人注意到,他其實也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也有想放聲大哭的權利。
此刻,他痛快地哭著,近乎聲嘶力竭,全身激烈發抖。
他的痛傳進了她的心里,她想起那位面惡心善的老人家,臨終前猶對她的殷殷關注。
珠淚再也無法留住,她埋進他的發間,陪他一起哭了出來。
月娘從濃雲中找到出路,俯望著兩人。銀色的光臂探進窗格,撫上相擁而泣的形影,無聲勸著︰莫再悲傷,莫再悲傷……
一陣手機鈴聲穿透黑夜。
他仍然埋在她懷里,從外套口袋模出機子。
「峰,是我。我……」
他停都不停,直接關機,反手扔到房間的另一頭。
她順著那個拋物線望過去,無語。
兩人不知相擁多久,他的下巴突然被人重重一踢。
他愕然地退後,踢打來自于她圓脹的小骯。
「寶寶也在安慰你呢!」她輕柔微笑。
他怔怔地盯住這顆大圓球。
從來沒有任何一刻,如現在這樣清楚地讓他知覺到——這里面,有一個生命。
他遲疑了一下,舉手輕貼上她的肚月復。寶寶隔著肚皮踢了踢他的大掌。
一端是生,一端是死。就在一天之內,他同時體會到了生與死的滋味。
心中的感覺復雜萬分。
曾經,他是如此的怨恨她和手下的小生命,認定是他們打壞了他的人生計畫,剝奪了他婚姻的自主權。
有多少個夜晚,他向上天祈禱,那一夜如果沒有遇上她該有多好。
然而,當他站在生命中最痛苦艱難的關卡時,陪伴在他身旁的人,竟然是她……
第四章
三載悠悠過
六朝舊事如流水,水色的光陰在宛轉低回中流去。
早上那場大雨已經停了,一月末的寒風盤桓在每個街角,將整個台北城飆卷在冬日的濕冷中。騎樓下,一只貓兒瞧了瞧成排機車,輕悄躍上其中一輛,蜷縮成一團,夢周公去了。
清脆的風鈴聲響,「秋聲園花藝班」的玻璃門被拉開,一名正要進門的學員,與正要出來的老師正好迎面相望。
「李小姐,你要走了?」
「對,我今天有點事,提早下班。」門內的年輕女子倩笑。
「我帶了上一堂課做的拼畫要給你看呢!」學員有些失望。
「對不起,我現在趕時間,明天再看好不好?」女子歉然道。
「好,明天見。」學員進了教室。
蕭瑟的冬風甚是折磨人,女子捧著一束百合,巡視有沒有鮮黃色的計程車經過。眼光一回,對街有個男人朝她揮揮手,她唇角的笑加深了。
「嗨!我是來接你的,準備走了嗎?」伍長峰大步跨過馬路而來。
經過三年的洗禮,他眉眼間的跳月兌已經淡去,神態依然豪爽健朗,卻多了幾分沉篤的氣質。
「你也要跟我一起去嗎?你不是還要上班?」
「我請個半天假,公司又不會倒。走吧!」他把她懷中的花束接過來。
她輕輕一笑,素顏與淡雅的服色,猶如一幅柔美的畫。
BMW駛出灰沉沉的市區,轉上郊區山路。兩旁的建築物漸漸稀少,陰間人棲身的方城漸漸多了起來,再兩三轉,伍家墓園已然在望。
她先抱著花束下來,讓他去停車。
園區里有幾座大型石碑,刻上伍家先人的名字和簡略事跡。
她把帶來的百合花分成大小兩束,較大那一束插放在伍老爺子的墓碑前,較小的那一束……
她輕步縴移,來到一方小小的石碑前。
伍蓮燈。
三年前的今天,是墓中人的生日,而她的祭辰又比生日早了些時候。
是的,她逝于尚未來得及出世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