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瞄了他一眼,面無表情,繼續鑽研他帶來的文件。
沒必要拒絕這筆錢。將來她同時要念書與養孩子,只靠家人匯來的那點生活費是絕對不夠的。既然伍長峰是孩子的父親,他有義務負擔撫養之責,她沒必要賣弄什麼愚蠢的骨氣,把自己和小孩搞得饑貧交迫。
現在的她已經學乖了。
「所有條件,我都同意。」
四天之後,她,李恕儀,來自馬來西亞的二十歲僑生,正式成為伍氏家族第三代長媳。
***
啾啾瞅——
李恕儀從房里走出來,納悶地前去應門。
她已經休學了,躲到伍長峰的公寓來待產,應該不會有認識的人找上門才對。更何況現在是大中午的,正常人都在上班或上學。
打開門,一位穿著改良式唐衫的老人家站在走廊上。
「請問您找誰?」
老人一語不發,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她瞧。
「您是不是找錯家了?,」她再度嘗試。
老人的形貌甚是威嚴,即使因歲月而略顯佝僂,看得出年輕時應該頗為高偉健壯。
「哼。」他話也沒說一句,逕自擠進門。
「等一下,您不能隨便進來別人家里呀,老先生——」她急忙追在怪老人後面。
不曉得他和伍長峰有沒有關系?
辦好結婚手續的隔天,伍長峰便飛回美國繼續念他的博士,所以屋子里只有她一個人住。
本來他們兩個人不該再有交集的,可是伍氏夫婦越想越覺得不妥,她懷孕的樣子還是藏得隱密一點比較好,便要求她先搬到此處待產。
反正搬過來可以省下房租,她樂得從其所願。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幾個月後她生完小孩,搬出這里,伍長峰尚未歸國,他們仍然可以維持原案,永遠不必再見到對方。
「裝潢得還不錯。」老人忽然開口。
這問公寓的設計出于名家之手,豪貴華麗自然不消待言。寬敞的客廳采米白色與淡金色系,看起來氣派典雅,家具和擺設也以簡單不花稍為原則——老實說,這和伍長峰狂放的性格實在有些不搭軋。她以為他會是那種喜歡大紅大綠大藍大紫的人。
「謝謝。」
鈴鈴——電話正巧響了起來。
「對不起,我進去接個電話。」她連忙閃回房間里,拿起話筒。「喂?」
那端停頓了一下。「是我。我只是問問看,你安頓好了沒有,住得還習慣嗎?」
她把話筒拿開,瞪著看兩秒。
「還好,謝謝。」說真的,伍長峰會打電話來,她有點小小的感動,他其實可以不必理會她的。
沒話聊了,尷尬的沉默接管一切。
「那……好吧!你去忙你的,我也要去看書了。」
「等一下,家里突然來了一個人。」她乘機打听。
「誰?」
「不知道。我才一開門,他自己就走進來,我還在猜想他是不是你們家的親戚。」恕儀把老人的形貌大致形容一番。
「我的天!那是我爺爺,他怎麼會知道你住在我的公寓里?」他跳起來。
「我哪里曉得?」她回答得很無辜。
完了完了,老爸和老媽當初就是怕爺爺知道他捅出這種樓子,會剝了他們的皮熬湯,孰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該死!」他用力爬梳了下頭發。「听著,就當幫我一個忙,現在出去安撫他一下。」
「怎麼安撫?我又不認識他!」她輕叫起來。
「你就不能隨機應變嗎?」他低吼。
「他一句話都沒說,自己莫名其妙跑來,我能如何應變?」
「小姐,那間公寓是我的,我爺爺愛來就來,難不成還要事前三天送上刺帖,向你求見?」他又氣又急,忍不住揚高聲量。「反正你千千萬萬不能惹火他,不然我們家就會有一票人掛掉,你听見沒有?」
「你……你……你莫名其妙!你們家的人干我什麼事?」
砰!電話摔上。
沒事的時候把她當隱形人,有事就要她「幫個忙」。她又不欠他什麼,端那什麼公子哥兒臭架子,真討厭!爺孫倆一樣莫名其妙!
她余怒未消地走出房外。
生氣歸生氣,待客之道不可少,這叫做「家教」——就是伍公子最缺乏的那種東西。
「老先生,請喝茶。」她繞到廚房里,替客人端來一杯烏龍。
老人家也不跟她客氣,接過她遞來的茶,大剌剌地坐下來開始享用。
「這里住得還習慣嗎?」他淡淡問,看不出有特別關心的表情。
「很好,謝謝。」恕儀守分寸地坐在長輩下首。
前陣子伍氏夫婦有話轉告,都是派律師出面傳達,簽結婚證書那天,也只是旁邊草草幾個證人印章蓋一蓋,她還沒有正式見過伍家的長輩呢!
伍家人把態度表達得很清楚,他們並不歡迎她的加入。
老實說,她也不希罕。她要的只是嬰兒父親欄上的一個名字。至于這家人想如何看待她、鄙視她,她壓根兒不痛不癢。
反正孩子生下來,他們就各定各的路了,她沒必要花時間去取悅那些勢利的人,她又不是想巴進他們家的枝頭當鳳凰。她還希望他們越討厭她和孩子越好呢!如此一來,以後就不怕他們突然反悔,想來跟她爭小孩。
「我看你也是個清秀文靜的女孩子,真想不到……」老人突然搖搖頭。
恕儀全身的盔甲霎時裝束定位。應付完一個小的,現在還得再應付一個老的。
「您的孫子平時看起來也像是一位正人君子啊!」她帶著諷意的回答。
老人家挑了挑眉,不以為忤地繼續打量四周。
「好,我要走了。」
咦?恕儀一愣。
與來時一樣突兀,他突然站起身,往門口直直走去,穩健的步伐不得不讓人懷疑那根手杖只是裝飾品。
「等一下,請等一下。」她在大門旁追上他。
老人丟給她一記疑問的神色。
「您今天來訪,有什麼目的嗎?」哪有人一聲不響地來,話沒多說兩句,又一聲不響地走了?
「我一定要有目的嗎?」
「呃……」她被問住了。
「再見。」老人非常瀟灑,袍袖一揮就馬上走人了。
恕儀愣站在玄關上。那現在是什麼狀況?
「真是一家子怪人!」
第二章
伍長峰終究沒能完成他的博士學位。
事實上,他出國兩個月之後便休學回國了。因為他的父親——「伍氏」現任的主事者——突然心髒病發作。
伍先生的病倒又讓整個家族掀起一波巨浪,連股市都為此震蕩了好久。等病情穩定之後,醫生判斷這是因為過度的壓力和工作而造成的,病人必須經過起碼半年以上的休養。
為了穩定軍心,伍氏的大老們只好把幾個登得上面的第三代全部召回來。
于是,突然間,她和伍長峰,本來老死不相往來的兩個人,要變成真正同居一室的夫妻了。
幸好這間公寓夠大,他們兩人可以擁有充足私人空間,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恕儀心想。
伍長峰來回幾趟,把玄關的行李提回自己房間去。
「我一直睡後面那間客房,主臥室還是你的。」她輕聲道,跟在返抵國門的「丈夫」身後。
「謝謝。」
「那……我先回房了,如果你需要幫忙,再叫我一聲。」
「好。」仍然簡潔。
她不甚在意地回房去。
「等一下。」他突然叫住她。
兩個人杵在屋于里的兩端,遙遙對望著。
一時之間,沒有任何人先開口,氣氛顯得有些僵滯。
他看起來比她印象中更高,原本微長的散發已經剪成中規中炬的發型;身形也瘦了,豪爽的方臉變成了瘦削的長臉,只有目中炯炯的光彩依舊。
他真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她不得不同意。並不全然是因為五宮,嚴格說來,他的鼻粱太長,嘴唇太剛毅,不笑的表情看起來太嚴苛,極難稱得上「俊美無儔」。然而,他就是好看。明亮的眼神有如隨時處在狩獵狀態的豹子,黑發閃著肉食動物的光澤,肌肉線條從襯衫的短袖口一路流泄到指尖,行動時,全身宛如一部包附著絲綢的上好機器,滑順、流暢、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