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自言自語有益身體健康。」她隨口胡謅。
「真的?」他訝然地聳起眉心,直勾勾注視法重現江湖。
衣絲碧太了解這個表情,這表示他又成功地被她唬弄了。
她努力捺下大笑的沖動。
「當然,醫學報告里明白指出這一點。」她正色回答。
「真的?」他的眉心越聳越高。
噴笑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
「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自言自語是一種釋放壓力的方法,」她正氣凜然地發表演說。「借由自言自語,你的听覺接收了一串聲音,心理上會產生自己身旁有同伴的錯覺,降低孤立感。」
「哦?」他的神色越發嚴肅。
「此外,唯有透過自我的對談,宣泄心中的煩惱、問題和情緒,進一步提升自我潛能,降低生活里的焦慮感。」
他深思地點點頭。
「你是從哪里學到這些知識?」
「我大學的時候修過心理學。」她狀若無事地坐回餐桌前,鼻尖埋回食譜里。「如果你有興趣,我建議你找機會親自試試看。」
「我?」他吃了一驚。
「對啊。」地理所當然地抬起頭。「除了身體健康之外,心理健康也是非常重要的,我有義務維護你各方面的健全。」
「唔……」這算心理諮商嗎?他沒想過自己會被家里的小女佣抓住,上一堂心理保健學。
「你可以試著先從工作環境開始。」
「工作環境?」他重復。
「公司是每個人的壓力來源點之一。」啪!食譜台上,她諄諄教誨。「你下次出門到公司的時候,不妨趁著四下無人在自己辦公室里自言自語看看。」
「關在辦公室里自言自語……不會很蠢嗎?」他為難地望著她。
衣絲碧差一點破功!
天啊!這實在太好笑了!一個如此成熟、冷靜、穩健、深沉的男人,為什麼腦筋偶爾會卡住呢?而且還不只一次!每次她只要板起一臉正經的表情,開始瞎掰,他就會像個受教的學生,邊听邊點頭,絲毫不會起疑。
發愣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不知比其他凡夫俗子精采多少倍,真是天下第一娛樂啊!只有在這種時候她近乎萬能的主子才會充滿了人味兒,她也才會覺得自己佔了上風。
「你的觀念是錯誤的。」她搖搖手指告誡。「我的說法有理論依據,一點兒都不蠢!真的,你一定要找個時間試試看。」
唔……其實,也不是不行啦!余克儉開始思索。既然是關在辦公室里,就不會有人看見,即使做一些蠢事也無所謂,余克儉滿頭里線,狼狽不堪。
可是,明明已經知道是蠢事了,他為什麼要做呢?
不對,人家說得很清楚了,這是有理論依據的,又可以自我溝通,又可以降低焦慮,又可以解除孤立感,不能稱之為「蠢事」。
那麼,他有沒有焦慮感需要降低?好像沒有;至于孤立感……嗯!他平時是獨來獨往了一點。
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一抬眼,那雙汪汪的瞳眸就在他面前,清淨無垢的秋波粼粼映對著他,顯得萬般懇切與關懷。
他心里一亂,連忙說︰「我以前從來沒有自言自語過,這種事……我不確定……對我一定管用,我……我盡量試試看。」
對面的人突然不見了。
噗!哧、哧、哧——一陣奇怪的嘶氣聲從餐桌底下傳出來。
他又上當了。
余克儉滿頭黑線,狼狽不堪。
「哈哈哈哈哈哈——」現在連掩嘴偷笑都省略了。
為什麼她隨口幾句胡扯,都能講得跟真的一樣?
實在應該找一天發作一頓,嚇嚇她!可是想發脾氣嘛,又覺得自己很沒風度;如果輕易放過她嘛,以後她還不知道要唬弄他幾次!
說來自己也很好笑,每次都安分守己的落網,真是奇哉怪也!余克儉啼笑皆非。
他板著臉站起身,試圖拾回幾分做主子的威嚴。
「你不用替我做晚餐了,我下樓來就是為了告訴你,今天晚上我要回主屋吃飯。你留下來看家,不用隨我回去了。」
桌子底下安靜了幾秒鐘,然後,一陣深呼吸的聲音。
吐氣。吸氣。吐氣。
嬌小的縴影裊裊立起來。
再現身時,她已經臉色平靜,陪他一起莊嚴肅穆。
「是,我知道了,您慢走。」
余克儉瞪了她一眼,她的嘴角隱約在抽搐。
唉!落網的鳳凰無可奈何退場。
***
為什麼他會如此輕易上她的當呢?這份納悶延續了整個晚上的飯局。
即使在吃完飯、回儉園的途中,他的頭頂仍然飄浮著一堆問號。
如果她是公司客戶,或其他合作對象,他便會知道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可是,她只是他身邊的小女佣而已,平時又一副乖巧馴善的樣子,誰會料到兩個人如常的聊著天,她會突然煞有介事的掰起故事來?
還掰得有模有樣,深諳「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兵法要領!真是!
幽默感漸漸取代了受損的自尊心,他搖了搖頭,輕笑起來。
「余先生,您有事嗎?」司機听到後座細細的聲音,以為主子在和他說話。
「沒事,快回家吧!」看看表,才十點而已,他童心忽起,待會兒可得想法子扳回一城。
回到儉園,衣絲碧再度留了一個「驚喜」給他。
通室無人。他一跨進客廳便蹙起眉心。
「衣絲碧?」
幾盞主燈都是亮著的,一如平常的夜里,空氣中卻少了一絲存在感。
廚房里,無聲;她的房門下,無光。
「衣絲碧?」他走到樓梯口,依然靜悄悄。
兩人同屋而居近一年,她從未天黑之後還在外面流連,今天下午也沒听她提起晚上有出門的計劃,她會上哪兒去了?
「哈,衣絲碧,余先生回來了!」
司機替他在屋于院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繞了一圈,同樣杳無芳影。
「她應該在家才對,難道出事了?」余克儉緩緩在沙發椅坐下來,心里生出不祥的預感。
「可是保全系統仍然開啟,還調整成‘外出’的警戒狀態,屋子里也沒有竊賊入侵的痕跡,看樣子她是自己出門的。」司機突然用力捶了下掌心。「哎呀!余先生。您看她會不會是偷跑了?」
余克儉一怔。
「她為什麼要偷跑?」
‘很多菲佣都會趁著主人不在的時候偷偷跑掉,這樣她們就可以留在台灣打黑工,不用每兩年回菲律賓一次,還要付佣金給人力仲介公司,衣絲碧八成也是如此。」司機連忙解釋。
「胡扯!」他想也不想便出聲直斥。
「可是電視新聞里經常有這種報導。」司機越想越不妥,還是繼續說︰「余先生,我看我打個電話通知老夫人。菲佣逃跑之後,雇主這頭很麻煩的,還要向警察局和勞委會報備,填一堆資料……」
「我說你胡扯,你還不住口?」他拍一下扶手,森嚴大喝。「衣絲碧跟了我將近一年,平時我就極少管束她,她要跑早就可以正大光明走出去了,用得著挨到今天晚上模黑溜走?」
難得性格寧定的孫少爺發這麼大脾氣,司機登時被罵呆了。
「是、是,對不起……」
「衣絲碧的事,我自己會看著辦,你回去吧!」余克儉不悅地擺擺手。
「可是,留您一個人在家里……」
「我是未成年小孩,不能一個人在家嗎?」他的眼神比口氣更冷冰冰。
「不……不是,我是……」
「回去之後不準向老夫人亂嚼舌根,懂分寸吧?」他的語氣冷厲。
「是,是。」司機唯唯諾諾地躬了個身。「那,余先生,我先走一步。」
留下來只會平白掃到台風尾,還是先溜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