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我不能進去?」伍長峰挑了挑眉。
她擋在門口,一下子瞧瞧他身後的庭院,一下子看向自己後面的樓梯。
不能怪她怠慢,儉園里對于任伺上門的客人都有規矩的。
原則上,余克儉幾乎不讓任何人親自到訪,他每個星期司定到公司出巡三天,有事面稟,無事退堂,其他時候就透過視訊會議與外界聯絡。如果有私人朋友相約——而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他通常也只和人家約在大宅子里,很少讓人找上儉園來。
她待在儉園三個多月了,還未看見「客人」這種特殊生物上門過。
「余先生最近身體不太舒服,您如果想見他,最好事先和他約好……」
「笑話!我找那小子喝個茶,還要做什麼鬼預約?」伍長峰不耐煩了,排開她大踏步走進來。
「喂!你……等一下……」搶匪啊!這麼不講道理!她急急忙忙追上前。「余先生還在午睡,您不能吵醒他!」
「是嗎?」伍長峰大刺刺的,逕自找了張舒適的牛皮沙發坐了下來。「好吧!那我等他醒,你去給我端杯茶來。」
他還真把這里當成自己家呢!衣絲碧心里嘀 ,心不甘情不願地倒茶去。
這男人她是認識的,余伍兩家已經是四代世交,听說伍長峰從小就和余克儉上同一所國小柄中高中大學研究所,易言之,兩人比同穿一條開檔褲還要親,交情匪淺。
以前她還在大宅子服侍時,他三天兩頭上門來陪老夫人聊天說笑,非常討老夫人的歡心。
他和余克儉算是兩種完全不相仿的男人。兩個男人同樣出身貴冑,余克儉對任何人都客客氣氣,多禮到近乎冷漠,渾身充滿距離感,這位伍先生就帶點兒富家公子哥的傲氣,直來直往,睥睨群倫。
不只個性相異,外表上也是天差地別。一身病氣的余克儉有一種難言的陰柔俊逸,伍大少則曬得滿身古銅色,配著高大俊朗的外形,看起來黝黑健實,一副健康寶寶的樣。
以前在大宅子里,他常常抱著恕儀的兒子玩在一塊兒,沒大沒小不亦樂乎,連老夫人都被他們逗得合不攏嘴。
思及老夫人的特助兼她的朋友恕儀,衣絲碧不禁微笑。
今年才二十八歲的恕儀,容貌清靈妍麗,性情更是柔美可人;如果不說,旁人決計看不出來她已經生過小孩。
可能是為了避嫌吧!每次伍大少一上門,恕儀就會躲到後頭陪她一起洗衣服,幾次交談下來,她才知道原來恕儀是來自馬來西亞的華僑,當年到台灣來讀完大學之後,便一直留了下來。
兩人同樣是只身在外討生活的異鄉孤客,恕儀有一個兒子要養育,她在家鄉里也有父母和弟妹要扶持,兩個女人登時惺惺相惜起來。
她能在大宅子里交到恕儀這個朋友,說來還要感謝伍長峰的「長期叨擾」。
「伍先生,請用茶。」
她替不速之客奉上一盅清洌,隨即遁往廚房去。把他晾著,他自己覺得無聊,應該就會識相走了吧?
「等一下。」伍長峰懶洋洋地喚住她。「那只瞌睡蟲還要午睡多久?」
「余先生最近身體微恙,每天一定要休息到四點才會醒。」她斂眉回答。
「他怎麼又龍體欠安了?上回見面不是好端端的?」伍長峰長腿往茶幾上一擱,一副舒適寫意的模樣。
她忍著把他的尊腿從茶幾上搬下來,再把桌面擦干淨的沖動。
「余先生他……」
伍大少打斷她的話。
「我和你說話,你一直杵在我右後方,我眼珠子轉得很辛苦。站到我旁邊來!」
衣絲碧用力撩下被他賾指氣使的悶氣,跨上前兩大步。
「上個月,余先生在夜里受了涼,差點轉成肺炎,直到最近病情才有一點起色。」非常機械化。
「那家伙不是每天十一點準時上床睡覺,怎麼連在自己房間里都會著涼?」伍大少奇道。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閉嘴。
「不說話?看來另有隱情了。」伍大少嘴角飄起邪惡的笑容。
「才不是呢!您不要隨便亂想!」她沖口反駁。
如果她早知道余克儉體質如此之虛,那天晚上絕對不會提起看流星雨的事!誰料想得到翌日清晨他便開始發燒了?可是余老夫人甫出院,他不想讓老人家擔心,便吩咐她誰也不許說,只要她拿兩顆感冒藥吃了了事。
沒想到那個周末回大宅于吃完飯,連甜點都還來不及上桌,他就轟然倒下來!
老夫人當場被他嚇得差點中風。葉家一行人七八手腳把他送到醫院里,醫生診斷的結果,可能他一開始「只是」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偏偏沒有立刻就醫,並發成支氣管炎;直到周末為止,支氣管炎早已進一步並發成肺炎。
幸好眾人送醫得早,否則他現在已經化身為天上的流星。
這一場急癥足足讓他在加護病房躺了七天,之後又在普通病房躺了兩個星期,醫生才終于放他出院。
在他住院期間,她所受到的責難當然不用說了。老夫人狠狠痛罵了她一頓,幾乎讓她以為自己隨時得打包行李,回菲律賓喂蒼蠅。
她哭得眼楮都腫了,因為心中充滿內疚。
他的身體弱是一回事,被她害得住了院又是另一回事。她非常明白,他的發作自己難辭其咎。為什麼當時沒有立刻逼他去看醫生呢?為什麼听他的話以為吞兩顆感冒藥就會好?為什麼相信他那一臉怡淡安撫的笑容?
他的笑是如此令人心安,仿佛天下無大事,于是她也就真的買帳了。
「我只是隨口說一句,你的反應倒是挺激烈的。」伍大少把雜志放回茶幾上,終于正視她了。「你看起來好面熟,我見過你?」
「召疋的。」謝主隆恩。
「在哪里?」
「我以前是在余家大宅服侍的。」她不太情願地回答。
「我還以為轉調過來的人是個菲佣。」
「我是。」她深吸了口氣。
「可是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菲佣。」
「菲佣的臉上不會刻字。」她回嘴。
「脾氣倒滿大的,」伍長峰的眼楮眯了一眯。「怎麼?儉園走了個惠美,輪到你來‘接手’?」
衣絲碧的指甲掐進掌心里。
她可以接受自己社會地位不高的事實,卻無法忍受別人侮辱她的人格。
「菲律賓人又如何?」
「不如何。惠美好歹稱得上‘麻雀’,外籍女佣可就連‘麻雀’的邊都構不上。」他笑得很陰險。
「您說得對,惠美是‘麻雀’,您和余先生這樣的人就算是‘鳳凰’了。可惜我什麼蟲蛇鳥獸都不是,我只是一個平凡又普通的人類。」
「嗯……看來不只脾氣大,爪子也很利,還長了倒勾呢!」伍長峰的俊目眯起來,猶如一只兀鷹正觀察地上的小白兔,打算找個最好的角度迎頭痛擊。
我怕你嗎?衣絲碧傲然回視。
在台灣工作的這幾年,像伍大少與余老夫人這種人她見過太多太多了——這些人絕對不容許別人把他們瞧低,卻喜歡找個墊底的人踩一踩,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想和他們攀親帶戚。
仰人鼻息並不表示她就低人一等,這些人沒有權利決定她的人格高低。
「阿峰!衣絲碧脾氣這麼好,你都能把她惹毛,你的功力真是越來越高深了。」余克儉慵散地走下樓來。
他突如其來的插話,中斷了兩人宣戰的可能性。可是這兩只斗雞繼續瞠目對視,仿佛誰先移開視線誰就輸了。
「衣絲碧,你下去吧!」經過她身畔時,余克儉冷淡吩咐。
衣絲碧有些受傷地瞧主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