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一道白細的影子從床尾鑽上去,幾乎無聲的,一點一點往上游。
好癢。
夏攻城在被窩里,用左腳搔搔右腳的小腿肚,仍然睡得深沉。
「嗯……」現在輪到手癢了。
睡夢里,他翻了個身,繼續安眠。
哇!哇哇哇!它被壓住了、它被壓住了!白影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連忙死命地掙呀蠕呀,好不容易從泰山壓頂的恐懼里逃出來。
嚇死人了!身上的重擔一輕,哪里還等什麼?它咻地一個箭步往外射,立刻月兌離恐怖的被窩迷宮,來到枕頭畔。
呼、呼、呼……差點……差點被人壓死!它癱在枕頭上喘氣,驚魂未定。
「什麼玩意兒?」夏攻城用力揉了揉鼻尖,終於睡意朦朧地睜開眼。
奇怪,上半夜還好端端的,下半夜卻突然難睡了起來。一下子是腳底癢徹心肺,一下子是鼻子前被不知道什麼鬼東西搔來搔去。
他隨手一撥,踫到一個細細長長的東西,而且觸感冰冰涼涼的。他抓緊了,扭開床頭燈看個究竟……
「喝!」
哇——
「蛇!」
我的尾巴!我的尾巴!
他反射性地把手中的長條物往對面牆上甩過去,迅速沖到牆角,模出一根球棒,按開房間的燈光。
「怎麼會有蛇?怎麼會有蛇?」
方才抓在手上的那只「東西」,體型雖然迷你,可是那身體,那鱗片,那觸感,那分岔的舌頭,分分明明是一條蛇無誤!他難得露出飽受驚嚇的神情。
「你在哪里?出來!快出來!」床尾過去不遠就是穿衣間的門,剛才那只蛇好像被他甩進去了。
驚嚇過去之後,憤怒立即取代了一切。
他並不怕蛇,可是和多數人一樣,對爬蟲類感到嫌惡,更何況是在睡夢中出其不意地發現自己枕畔多了一只蛇「侍寢」。
小心翼翼按亮穿衣間的燈,他一腳踢開木門,隨時防備孽畜撲出來反噬。
穿衣間的景象當場讓他愣住。
「嗚……嗚……哇!」一個小女生,很年輕的小女生,頂多十二、三歲左右,坐在他穿衣間的地板上放聲大哭。
整排白襯衫掉下來,蓋了她一頭一臉。
「你是誰?」他又驚又怒地大喝。這是怎麼回事?蛇呢?
「嗚……嗚……嗝!」小女生哭到打嗝,連話都講不清楚,手里擰著兩條他最喜愛的領帶揚鼻涕。
「你先出來再說!」夏攻城不及盤問她的身分,火速將她拉出穿衣間,然後拿球棒東敲西打,想趕出方才被他甩進來的那只小蛇。
連個蛇影子都沒有!
難道被它溜出來了嗎?他一臉凝重,仔仔細細再找了最後一遍,真的沒有。
他只好把燈關掉,退出來關上門。
「嗚……」房間中央,那個小女生抽抽噎噎的,兩只大眼楮眨巴眨巴,直沖著他瞧。
平心而論,如果她不要哭得滿臉眼淚和鼻涕,其實長得還挺可愛的。
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鳳仙裝,緞面的衣服和長褲上都以白線繡著精致的花紋,像煞了中國年畫上的玲瓏小人兒。一頭及耳的短發勾在耳蝸子後面,雪白俏臉仿佛煥發出珠圓玉潤的光澤,連皮膚底下的血管也隱約可見。
她的大眼圓亮澄透,鼻尖翹挺秀氣,微噘著的小嘴猶似菱角,哭泣讓她的目眶和鼻頭染上一層淡紅,整個人看來像尊玉女圭女圭似的,可愛得離了譜。
如果換成其他時候,即使不特別喜愛小孩子的他,也一定會對這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兒和顏悅色。然而,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半夜被蛇嚇醒、嚴重睡眠不足的男人,而且對方還是個來歷莫名的不速之客!他沒有任何憐惜淚女圭女圭的心情。
「你是誰?」他鐵青著臉。
難道是鐘點女佣的小孩躲在他房子里嗎?有可能,現在的小孩動不動就鬧逃家,而且他今天回來也累了,沒有四處巡過,才會一倒頭就睡死在床上,沒注意到穿衣間里藏匿了一個不速之客。
小女生抽抽鼻子,「我……我是玉京子。」
玉京子?這是哪一國的怪名字?
「你是日本人?」他還以為女佣一家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玉京子。」她眨眨濕潤的眼楮,無辜地重復一次。
「你什麼時候跑進來的?」
小女生委屈地低下頭,扳著手指開始數起來。
「一天,兩天,三天……」數不出來啦!「不知道。」
「這表示你溜進來已經不只一天了?」看來他陷入忙亂期的這陣子,她都躲在他家里,沒讓他發現!
「我……我……我才孵出來四天而已。」小女生被他火山爆發的模樣嚇壞了。
「浮」出來四天?那表示「藏」起來的時間更久!
這間公寓總共有三房兩廳,除了他自己的臥房和書房最常使用到之外,另一間客房他很少進去,只要她別弄出太大的聲響,確實有可能在他家窩藏個把月還不被人發現。
「你幾歲了?」他的額角有一根青筋在跳動。
她伸手比出一個五。
「十五歲?十五歲就學別人逃家!」他破口大罵。「看你的樣子根本不像十五歲,你謊報年齡對不對?」
她這副矮不隆冬的樣子,有十二歲就偷笑了。
「我……我沒有逃家,是……是你自己把我帶回來的。」她的下唇開始顫抖。
「胡扯!難道我帶了一個女娃兒回來,自己還會不知道嗎?」他扔開球棒,一把揪住她的手臂往客廳拖出去。
「啊,啊!放開我,放開啦!嗚——」又哭了。
「哭什麼哭?」他粗魯地把無線話機塞進她手里。「拿去!馬上給我打電話叫你家里的人來接你回去。」
這種翹家的不良少女,不必對她太客氣。
「你……你摔我……又打我,還……還掐我的手,嗚哇!」她揉著眼楮放聲大哭。「我……我不要跟著你……我要回家!嗚……」
沒想到她安安分分地修行五百多年,好不容易盼到孵成肉身的機會,卻一出世就遇到這個凶巴巴的大壞蛋。
「正合我意!」他剛硬的心毫不軟化。「要回家就快點打電話。」
「是誰……是誰把我的窩賣給你的?我不要我不要!嗚……」玉京子哭到運氣都喘不過來。「我討厭你!我要回去!嗚……」
「窩?什麼窩?」他唯一買的東西只有窗台前的那株小盆栽。
小女生理都不理他,繼續賴坐在他的地毯上哭得唏哩嘩啦。
「我……我不管!」呃,打個嗝。「你……你快把花還回去,我也要跟著回去,我不要跟著你。」
他失去耐性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反正你趕快打電話就是了。」
小女生抽抽噎噎地吸吸鼻子,恨恨地瞪他一眼。
「回去就回去嘛!希罕什麼?」
然後,事情就在他眼前發生!
她的身體忽然疾速縮小,在一秒鐘之內,人已經不見了!接著,他的地毯上,多了,一條,小白蛇!
夏攻城目瞪口呆。
白蛇窸窸窣窣地往窗台游過去。爬上窗台之後,不忘回過頭忿忿地瞪他一眼,眼楮底下甚至掛著一滴淚水,看起來可憐得要命。
充分表達自己的控訴之情後,小白蛇悶著頭鑽回盆栽里,嬌小縴細的身體盤蜷在植土上,「背對」著他,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蛇……女生……她……蛇變她……不,她……她變蛇……
她變成一只蛇了!
第二章
「夏先生?」
檜木辦公桌後面的男人抬起頭來。「有事嗎?」
反應慢三秒。由此可知,她的推論沒有錯,她的頂頭上司真的在出神。秘書李小姐得意地想。
出神這檔子事,發生在夏攻城身上簡直是可以寫進金氏世界紀錄的事。她再沒見過任何人工作起來比他更專注、嚴厲、一絲不苟了——一言以蔽之,活像個機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