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都已經過去如此之久,久到只怕雪也已經忘懷了他。
可是,一顆心,就是不死。
這些年來,他投注太多時間在學業及事業上,無心去經營一段認真的關系,身邊雖然來來去去也有過幾個人,卻總是無法長久。或許因為如此,才使得曾經被他放進心底的她,更顯得深摯而難忘吧?
從起初只是執意的想尋回所愛,到後來的想得到一個解答,直至現在,「尋找雪」的念頭已經成為一個迷咒、一種習慣,根植在他的靈魂底層,變成他無論如何也必須達成的目標。
即使找到她之後,於事無補,好歹總是有個結局。
當年那不清不楚的一紙道別函啊,是他心中永遠的隱瘡。
六年前,他在此地與心愛的女子相會了;六年後,在他滿三十歲的生日這一天,他只想著再回到此處,為過去畫下一個正式的句點。
他查看後視鏡,六年後的柯納,與六年前的柯納並沒有太大不同,只除了眉宇間少去了年少時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多添了人世體驗帶來的風霜。
這六年來,「卡車小子」也改變不多。
推開店門,一樣是油膩的漢堡味撲鼻而來。以前他常在這樣的休息站里出入,沒什麼感覺。這些年來生活環境好了許多,重新再回到卡車小子,除了那股懷念的感覺之外,他不得不承認,味道稍微嗆鼻了點。
要在這樣的環境里待上一整個下午,想想也真是難為了嬌女敕女敕、消生生的雪了。
「嘿,小柯,听說你現在成了大老板,發達了。」店主人克里夫發現,竟然是睽違已久的老客人,眼楮一亮,馬上從吧台後迎上來。
「別折煞我了,我還是以前那個『小柯』。」他指指自己一身敝舊的白襯衫和爛牛仔褲。
「氣勢不一樣了。」克里夫搖搖頭。「來吧,今天晚餐算我的。」
他微笑地坐進吧台前。「最近生意還好嗎?」
「還不是老樣子。」克里夫吩咐下去,要廚房弄一個牛肉堡來,自己踱回吧台後和他閑聊。「你呢?結婚了嗎?那個漂亮得不得了的東方小新娘怎麼沒跟著你?」
他先愣了一下,才淡淡一笑。「你還記得她?」
曾經,他懷疑自己其實是陷入某種迷離的幻境,夢醒了,一切回歸到現實,夢里的物事自然都是虛假的。原來他不是唯一記得雪的人……
「那樣長相的女人,很難讓人忘記。當初我記得你連一頓飯都不肯好好坐下來吃,非帶回去車上陪你的小女朋友不可。」
「我們後來沒有在一起。」
克里夫瞪大眼楮。「那她還把東西寄放在我這里,是想做什麼?」
柯納一震。「什麼東西?」
「就差不多是六年前吧!有一天她一個人開了車來,放了個包裹在我這里,說是等哪一天你親自到來,再交給你。我還以為你們小倆口在玩什麼甜蜜的藏寶游戲,你知道的,就是那種沿路放紀念品、將來路過時再去找出來懷舊的把戲,有一陣子州際公路族們很流行玩這種游戲。」
柯納的心跳突然從平穩急遽加速到幾乎發病的程度。雪為什麼會托放東西在克里夫這里?又為何不告訴他?後來他半工半讀地開卡車時,雖然經過卡車小子無數次,可這里是他們初次相會的地方,他獨獨無法忍受一個人再度踏上原地,所以六年來再不曾停步佇足。
如果他永遠沒再回來,豈不是錯過了?
克里夫消失在內里,窸窸窣窣模索了一會兒,拿出一個十公分見方的小盒子,盒口以透明膠帶封住。
「就是這個。不好意思,被我壓了六年,外表有些髒了。」克里夫探頭探腦的。「里面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可是好奇很久了!」
紙盒很輕,其中一面的角落以手寫了一個小小的日期——那是雪離開他之後的第二天!
原以為只是來憑吊過往的一段情,卻萬萬料想不到得來一樣出乎意外的禮物。
他的腦中一團混亂,抱著盒子步伐不穩地奔出店門外。
「喂!喂!你不分我看啊?真是臭小子……」
跑回卡車上,從雜物盒里翻出一把小刀,他的手抖得幾乎握不穩刀身,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膠帶拆開。
一陣若有似無的幽香淡淡飄出來,散漫在空氣里。
這絲香息,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柯納呆呆捧著紙盒,突然生起一種近乎恐懼的期盼。
他該看嗎?如果看了之後,同當年那紙快遞送來的短函一樣,又是另一次的失望,他絕對會當場心血狂噴,奔進沙漠里把自己埋起來。
但是,她的香味就在鼻端前,彷佛六年來的時空突然消失了,一回頭又會看見她言笑盈盈的神情……又怎麼忍得住不看?
心思激烈晃蕩著,終於,他還是克服了極度的震驚,以顫抖的手掀開盒蓋——
那是一束黑亮如泉的秀發,以鮮紅色的緞帶縛著。
她的發。
他抖顫地執起發束,滑順的絲感從他指間流過。一束被剪下來、留置六年的長發,怎麼可能還保留如此的生氣?仿佛它本身有生命,一直努力活著,等待主人來迎走它。
束發之下,枕著一張護貝小照。照片的周圍經過裁剪,有些壓痕,大小適合放在皮夾里。
相中人,巧笑倩兮的回視著他。
雪!
照片中的雪,比他們相遇時更年輕一些,約莫十八、九歲,背景似乎是美國某間大學的校園。雪穿著無袖的鵝黃連身洋裝,坐在碧綠的草坪上,背靠著一株樹干,對著鏡頭勾起淺淺的笑。
相中人看起來年稚而純真,絲毫不見他們相識之後,時常出現在她眉眼間的隱隱陰郁。
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雪。另一種生活里的她。
柯納一次又一次,以拇指撫著影中人的絕麗姿容,仿佛如此就能拉近千里萬里的距離,真正觸踫到她。
一回眼,盒底還有一方白色的小紙條,適才被相片蓋住,被他忽略了。
ThisistheonlythingIcandoforyou.
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
她留下這一束發、一方小照給他,然後告訴他,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
他的視線愣愣移向遠方。
暮色漸漸垂落,星星月亮全爬上了最高點,神秘無比地對他眨眼。
他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只曉得自己再回過神時,儀表板的電子鐘閃著凌晨兩點的數字。
「雪……你這個殘忍的女人!」低暗的呢喃和夜風融成一氣。
最後,發束終於收回盒子里,也收進他心底最深層的角落。
她總是在誆他!明明說她很快就回來,卻未遵守約定;明明留言要他忘了她,卻在他決定替過去畫下一個句點的那一天,全然掀起他平息已久的渴望,又殘忍地告訴他,這只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
而他,他忘不掉,忘不掉……
她故意用這種方式提醒他她的存在。她成功了。
柯納知道,從今以後,他還是會繼續找她,一直找,不停找……
第五章
美國東岸紐約市
D大調卡農的曲調輕繞在梁間,與飄在天花板上的汽球共舞。
凱悅飯店的宴客廳一改冰冷的調性,成為一處笑語款款的禮宴之所。大廳的一端設置了小型舞台,紅白雙色玫瑰花瓣拼成「文定之喜」的中文及英文字樣。粉色紗縵上綴飾著香檳色的玫瑰,制服筆挺的服務生源源不絕地供應香檳及美食,百來位賓客或坐或站,穿梭在場內四處。
柯納指間夾著一只香檳杯,做賊似的,偷偷移往某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