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一起回去。」璀璨自告奮勇。
「不用,我沒事的。」她低聲堅持。「我沒事。」
***
在《邊城》的尾聲,翠翠得知心愛的人兒選擇離開,敞帆而去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當她望著那川載走愛人的河水,呢喃著︰「這個人或許永遠不回來,或許明天回來。」又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明天,代表著茫然不安的未定數。
她願意痴痴的等,抱持著瞧不見希望的虛無,等待他返航,等待他的回眸。多久?五年之後,她仍然能貞定不移的堅持下去嗎?十年之後,十五年之後呢?
如果,在她盼到人兒歸來的那一天,卻發現對方早已另有他愛,另結一顆讓她出其不意的女人心,她該如何面對?
而她自己,冷愷梅,在默默等守了十九年之後,又該如何取舍?
忽然之間,生命中存在已久的不解都找到答案。她終於明了,從六歲開始一直等待著發生的那件事是什麼︰她也了解為何毫無來由的厭恨著劉若薔。十多年來,自己百般抗拒被冠稱為「冷愷群的妹妹」,夤夜失眠時,卻只能在他懷中得到睡神的救贖……
一直以來,只是因著他而已。
原來,六歲的小小冷愷梅就已經開始長智慧,懵懂中認知到「冷愷群」這參個字將會為生命帶來多大的沖擊。為此,她閃避逃竄了十九年,不料最終仍舊對撞上這份「沖擊」的本源體。
腦袋好昏,四肢百骸彷佛月兌散了似的,又重又沉……
為什麼沒有人拉她一把?為什麼沒有人幫助她月兌離這團暈轉?為什麼沒有人……
回湯在迷離潮涌的漩渦中,好久好久,卻無論如何也游不出情潮的糾纏。
神智時昏時醒。
印象中,她似曾經踫觸過電話。彼端傳出來的聲音,既陌生又熟悉……
——好,我幫你請假。
——你怎麼還不來上班?
——小姐,請訂一份報紙。
鎊種噪音如潮浪般涌來。頭好重……全身好熱……心里好著急……怎麼找不到那特有的聲音呢?
——你昨天沒回來吃飯!
啊!對了,就是這個聲音,終於讓她找到了。
請你,請你告訴我,劉若薔好嗎?
聲音又沉默。
他上哪兒去了?回來啊,回來。
——愷梅,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劉若薔。
是的,她記得,她當然記得。
為什麼?她淒楚的問,為什麼你要出現?為何還不放棄?
——不,這是錯的。你才應該放棄,你才不該爭奪!你和你哥哥,這樣污穢不潔的情事,怎能縱容它發生呢?你會毀了他,也毀了自己。
不會的!求求你,別再和我爭奪了。
——不,我才求求你,放手吧!讓他回到我身邊。
可是,我愛他啊!我愛了他十九年,比你遠,比你久,比你深。
——你的愛已經腐朽、潰爛,充滿污穢,本就不應該存在的。!你懂嗎?你的愛是令人鄙棄的兄妹!
頭好昏。夜色又深沉。萬惡的黑暗世界,只有她孤立存在。
依舊,依舊,人與綠楊俱瘦。
她錯了……她走得不夠遠……
她應該要遠遠逃開的……
這就是她的命定嗎?
***
辨律的嗶嗶聲,一點一滴穿透腦中的迷霧。意識從極度的黑暗昏沉中,慢慢往上飄浮……迎往頭頂的光亮明燦……
她緩緩撐開眼臉。
觸目一片淡雅的粉藍色,女敕若小寶寶的衣裝,一盞抬燈瑩照著柔和的光線。嗶嗶聲源自她床邊一部怪模怪樣的儀器,機器旁架著高懸的軟塑膠瓶,透過管子與針頭,點點滴滴將清澈的液體流淌進她的血管里。
她倦極的攏眼睫,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也耗盡全身的每絲氣力。
一束沙啞的聲音,從遙迢千里遠的地方震湯而來。
「愷梅,你醒了?」听起來含有幾分試探,又似帶著幾分欣喜。
她再度張開眼眸。
冷愷群的臉孔出現在正上方。
而她幾乎認不出他。
猖狂的胡碴完全包覆住半張臉,形成一片淡青色的暗影,以往向來梳理整齊的劉海,也大剌剌的佔據整個前額。他的臉型原本就清瞿冷峻,現下更顯得瘦削得不像話。
怔怔瞧著這張臉孔,這張曾經如此重要的臉龐……居然不像她記憶中的模樣了。
恍如隔世。
疲憊的眼臉又掩去水靈靈的眸光。
「你生病了,發燒演變成肺炎,四天前送來醫院,直到今天早晨病情才穩定下來,推離加護病房。」暗夜的低吟聲解說著她的病情。
手掌傳來被緊持住的感覺。
原來,她真的死過一回。虧待她多年的上帝,終於決定再給她一次機會,嘗試另一段新的人生。
「我會不會死呢?」她衰弱的向命運展開探詢。「哥哥?」
他的身體重重一震。「愷梅!」低喊帶著前所未有的迫切。
「哥哥,我會不會從這個世界消失?」
「不會!」憔悴的臉孔駭人的扭曲著。「我不會讓你死去!我不會讓你離開我!」
離開,卻正是她選擇的皈依。
雖然虛弱,雖然已耗盡靈魂的能源,雖然蒼涼得不想再爭辯下去,她仍然吃力的睜開眼,瞳眸深處蘊含著令人驚異的清澈,直直看進他眼底。
「可是,我要走。」蒼白的唇色挑起一抹微笑,淒楚而堅定。「我要離開你。」
第十章
越到黃昏時刻,越覺深沉痛苦。
通常,寂寂靜夜提供了人類一個放縱情緒沉淪的機會,而盛炎的白畫則有工作做為麻醉品;唯有黃昏時分,在太陽將落未落的交界點,大腦從急驟的忙碌紛擾轉而準備進入休息期,情緒會逸出一道裂縫,讓悲哀的感受性乘虛而入。
「我曾經讀到一段話。」賀懷宇交錯起長腿,安適的坐在單人沙發里。「每個男人的深處,都會有一個關於女人的「原型」,他最愛的就是那個像他「原型」的女人。」
窗邊的人影默然背對他而立,任訪客自行陳說著,沒有任何出言干涉的意圖。
夕陽拉長了人影,細細瘦瘦的單獨一道,彷佛少了些什麼,有點抽象性的淒冷感。
「你體內的「原型」最像你自己,一個女性化的「冷愷群」,換諸於現實生活中又可以代換成另外一個單數名詞——「冷愷梅」。」
最後參個字似乎觸動了窗邊的人,影偏動了幾寸,終於回過臉來,兩頰的線條瘦削而漠然。
「你演講完了吧?」冷愷群淡淡地撇了撇嘴角。「敢問劂今日前來敝公司找我一敘,究竟為了什麼?只為傳道薰陶我這塊頑石嗎?」
「幸好你有自知之明,還曉得自己是一塊頑石。」賀懷宇咋出「孺子可教也」的舌音。「我不為你而來,而是為了愷梅。」
他沉靜的看著多年的死對頭。
「上個月,「台大」馮醫師告訴我愷梅因為肺炎而住院,我就知道情況不太對勁,參個禮拜前又接到她的辭呈,說要到英國拿博士學位,唉……」賀懷宇搖頭嘆氣。「冷公子,你追女人的手段明明很行的,為什麼換到自己最心愛的人身上,反而亂了手腳呢?」
他悶哼一聲。「不關你的事。」
「冷愷梅的事就是我的事。」賀懷宇也回應得老實不客氣。「那個女孩兒從小就對我胃口,偏偏你又特別懂得欺榨別人,我不多幫襯著她一點,怎麼得了?」
陰冷的眼楮霎時眯緊了。「既然這麼喜歡她,你去追她啊!我又沒打斷你的腿,不準你去。」
「別開玩笑了,想打斷我的腿也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賀懷宇嗤之以鼻。「真是抱歉得很,本大夫名草有主,而且就是你那親親小愷梅的同事兼國小同窗,咱們倆注定了,下半輩子會因為彼此那口子的關聯而糾纏不清。如果我對其他女人生出非分之想,即使你不打斷我的腿,賀家的第一位準媳婦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