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固執的抿著唇,倔強的一言不發。
「怎麼?想找我打架?」他懶洋洋的攤開雙手,一副歡迎光臨的表情。
打架一詞喚回她在訓導處對峙的記憶。他應該質問她,笑話她,羞辱她,甚至以最低溫的語氣警告她︰「以後你闖下的禍找你媽媽幫你收拾,少來煩我。」
但他沒有。
於是,她總覺得有必要讓他知道。「先動手打架的人不是我。」
「我應該在乎嗎?」他興致盎然的微笑。
「當然。說不定你女朋友明天就拉著你,為她妹妹申冤告狀。」她頓了頓,語氣填充進濃烈的惡意。「而且,你送給她的項被我同學扯斷了,其是可惜。不過,既然她會把項轉送給妹妹,或許表示她不頂在意這份禮物吧?」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慵適舒懶的伸展軀干,站起身。「假如那份禮物不合她的心意,改天另挑一種也不麻煩。」
愷梅狼狽的瞪著他。
經過她身畔時,他忽地伸出手,揉亂她絲緞般的秀發。
「想激怒我,你的段數還太低了,小表。」
***
又失眠了。
把長被單披在肩上,她來來回回,往往復復,一遍又一遍地折逛過暗涼的走道,聆听唧唧夜蟲鳴響的落幕曲。長廊上僅有她孤獨而縴弱的身影。
棒壁房門依然未鎖,她四下梭巡了幾眼,悄然無聲的推開門。
室內無人。
你在期待什麼?她怔忡的想著,偶然幾次夤夜相遇,並不代表他有義務伴同你一起清醒。別忘了,那家伙恨你!
房內那股熟悉氣息,讓她暫緩了掉頭出門的打算。
無論書房的主人是誰,不可否認的,這間寬室讓她覺得自在。
東模模西踫踫一陣子,睡意漸漸匯聚成一團沉霧,集中在她的腦部。只要再過幾分鐘,應該就沒問題了……
桌面陳放著厚實的精裝本小說,出於無聊,她隨手翻開夾著書簽的那一頁。
那不是書簽,而是一個陌生男人的照片。
影中人約莫和父親同齡,可是又更蒼老一些。照片拉成短距離的大特寫,男人眼角眉梢的細紋皆逃不過相機的捕捉。他的面貌雖然不難看,氣質卻顯得有幾分猥瑣,再襯上早老的外形,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會和冷愷群產生交集的人品。
她好奇的多打量幾眼。
頭頂上的大燈霍然點亮。
「喝……」砰!一聲,書頁重重上。
趙太太表情冷厲的站在門口,凌晨兩點出頭,依舊穿著僕役的制服。
「小姐,您深夜跑進少爺的書房做什麼?」
愷梅倏地產生荒謬的想法,彷佛……彷佛管家保持清醒,是為了監視她似的。
「我睡不著。」這位歐巴桑若期望她會慌張失措的奪門而出,嘴里拚命咕噥噥歉意,那可就要大大地失望了。好歹她也算是屋子里的半個主人。
趙太太可能也揣度到自己的身分問題,率先退讓一步。「您先回房,我幫小姐沖一杯熱牛女乃助眠。」
「嗯。」她點了點頭,緩緩掠過女管家略微發福的身軀。
「假如還有任何需要,請撥內線分機叫我。」趙太太清冷的聲音追上她的背影。「少爺十點多的時候出門,今晚應該不會回來。」
她在自己的房門口頓了一頓。「不必為我沖牛女乃,我想睡了。」
驕傲的螓首須臾不曾回顧。
銀白新月勾掛在樹梢頭,一如無數個失眠時的夜晚。萬籟俱寂,此間猶似僅餘她一個人,惶惶無依,一顆心在夜空中飄泊浪蕩。
他又出門去,八成是與天字某一號女朋友有約。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那天晚上,她一直無法入睡。
第三章
冷愷群的指尖勾著一杯雞尾酒,斜倚著落地窗框,端看家里的名紳豪仕。
許多大事匯聚於今年的薰暖八月里發生,包括他通過大學聯考,正式成為T大電機系的新鮮人;包括卓巧麗年滿四十五歲,家中決定舉行盛大的慶生宴。
七年前卓巧麗母女遷入冷家,正牌的冷氏主母逝世終究未滿一年,於情於理都不便大開筵席,風風光光的迎進門,之後這幾年,卓巧麗雖然伴同新夫婿出入公共場合,間接向社交圈宣布了她的存在,這種感覺終究及不上在自個兒家宅設宴,正式以冷氏女主人的身分款待貴客來得有實感。
為了填補妻子匱空的安全感,他老爸冷之謙,那個火山孝子,決定為她策畫一場備受矚目的四十五歲壽宴。可能是擔心他會反彈吧!老頭特地叮囑宴膳單位設計幾道「登科食譜」,連兒子的金榜題名一起慶祝。
慶祝便慶祝吧!老家伙忒也把他瞧得太小了。卓巧麗急切地想站穩冷氏女主人的地位,他並非毫無所覺。那女人以為汲汲追求一個虛名,即代表後半生的衣食無憂,何妨隨她去浪漫幻想,他懶得扮黑臉,揭穿人家的甜蜜美夢。
思及數日前父親大人向他提起宴會的事,那種過度謹慎的語氣讓人忍不住發噱。看來這幾年他真的嚇到那兩個家伙了。
無所謂,他有耐心,願意等待適當的時刻來臨。該是他的,他一樣也不會放棄;不該是他的,他會不擇手段地弄到手。寧可負盡天下人,絕不讓天下人負他——這是他的人生哲學。而任何負了他的人,今生今世絕不錯放!
慶生宴安排在主宅及花園舉行,用餐區排設在一樓的宴客廳,賓客可以任意走逛交談,眼里欣賞冷家著名的蘭花房,口里品凱悅的頭等外燴,耳里聆听絲竹樂團的現場演奏。
「好煩哦!爸爸又叫我過去和宋伯伯打個招呼。」劉若薔從賓客群中退下陣來,倚向他身畔嬌嗔。「等我,我馬上回來。」
「你去忙你的吧!」他慵懶的眼神仍然掃視著賓客群。
和劉若薔維持四年多的男女朋友關系,只是圖個方便,別無其他原因。她的門第背景與他相當,見識過大場面,不需要他花心思教育,而劉氏夫婦也與冷家維持良好的合作關系。在他沒有遇見更好的女伴之前,劉若薔極適合擔任填空檔的人選。
在女性方面,他曉事得早,十參歲就已撇開在室身。食色性也,沒必要憋得自己傷身,所以他向來保持兩個以上的女友人數,以免她們每月定期的「不方便」,間接影響到他的「方便」。
假若有人指著他鼻子,大罵他「物化女人」,他會揚一揚跋扈的俊眉,不予置評。
誰說這叫「物化」,應該代稱為經濟學所倡言的「供需平衡」才對。人類之於另外一個同類,只存在著「需要」,不必談「愛」。人,根本沒有必要去愛另一個人,只要專注的愛自己即可。這個世界太冷漠,如果連自己都不愛自己,又怎能期望旁人來施舍一丁點關護。
一道模糊的物體從他眼角閃過,愷梅飄忽的身影消失於後門出口。
出於無聊,他決定尋尋那個小丫頭開心。找個人調侃總比耗時間觀察滿屋子俗不可耐的人類有趣︰這些老家伙看似主宰了台灣上流社會的脈動,講穿了也不過是一群汲汲營營的爬蟲類,辛勞一生,就為了幾頓華衣美食,然後兩腳一伸,任由細菌將他們腐蝕成一堆白骨。
愷梅盤坐在游泳池畔,傾身有一下沒一下的撩動水紋。泳池與主屋相隔著一片玻璃花房,視野上雖然遙遙相望,但客人的腳步僅止於蘭花房而已,清涼的池畔不免顯得有幾分冷清。她怔怔望著晃蕩的波瀾,不知在深思些什麼,十四歲的少女,已顯露出年輕女子的嬌柔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