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形影出現在眼前時,彭槐安霎時楞住。
她看起來好憔悴!花容蒼白,眼眶下方的青色血管盡皆浮現,鼻頭卻又紅通通的。她通常會將自己打理得整齊清爽才出門,難得今天卻像煞了泡在淚缸子三天三夜。
「發生了什麼事?」他又驚又急,小快步的奔過去牽住她。
「我們先談正事好不好?」維箴兜著畫軸,擠過來當電燈泡。「是這樣的,我們有一幅畫……」
她好吵!彭槐安轉而拉著女思想家,又扯又拖的走向辦公室大門。
「好好好,明天我們再坐下來詳談,你先走吧!」兩手拱維箴出門,回頭就想關門閉客。
「可是我們有畫要賣……」維箴及時將足尖頂住門縫,不屈不撓地奮勇向前。
「明天再說!」彭槐安不耐煩,把她的腳抵出門縫。
「不行,今天一定得談好賣畫的事……」這次維箴用手卡著。
「你不是普通煩!」他索性橫眉豎眼給她看壞人長什麼樣子。「拿去,拿去,兩百塊給你!這幅畫我買了。」
簡直像在打發義賣慈善卡片的學生。
「等一下……」維箴錯愕的容顏終于被關鎖在兩人世界之外。
雙絲發覺家產即將被謀奪,趕忙快手快腳地將絕世名畫搶回來。
「你土匪呀?兩百塊就想買我的傳家之寶。」她怒嗔道。
「誰理你什麼傳家之寶,喜歡的話盡避留著。」他蠻橫的握住她下巴,仔細審視她梨花帶雨的淒美情態。「你怎麼了?窩在被窩哭了三天沒洗臉?」
他裝作沒看見也就罷了,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雙絲眨了眨眨濕的水眸,前兩瞬還太平無事,眨到第三下,來勢洶洶的淚庫登時泄洪了。
「喂喂,別哭!……
不要這樣,有話好說。」他著實被嚇到,手忙腳亂的揩拭她臉頰。「嘿,你別哭成不成?……哎呀,你真是……有什麼話慢慢說嘛!」
她吸了吸鼻子,哇的一聲猛然哭得天地變色。
彭槐安急壞了。哪有人一見面劈頭就拿兩泡眼淚Sayhello的?
「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曉得你在哭誰家的喪?」他氣得急了,粗魯地扯過她按進懷,禁止她哭出聲給他听見。
雙絲險些被他悶壞。
「還……不都是你!」她抽抽搭搭的拎起他的領帶擦眼淚。「你在外頭亂說話,害……害萌萌她們誤會我……」
「那個小表有什麼好誤會的?」他確實期待從她這兒得到一點反應,可是不是哭泣呀!
「你講話客氣一點!」她含淚瞪他。萌萌是她最敬畏的偶像,不容外人來污蔑。
「萌萌她們以為我真的要嫁給你了。」
「你本來就會嫁給我,有何誤會可言?」他啼笑皆非。
「亂講!」雙絲強烈否認。「我從一開始就堅持,絕絕對對不會嫁進你家!」
「是嗎?」他忍不住戲弄她。「我記得你一開始就堅持,絕絕對對要嫁進我的家門。」
她有點下不了台。「那只是玩笑話。」
「好吧!那麼,我要求你給我一個合理的拒絕藉口。」他擺出一副「我最好商量」的表情。「你的兩位‘大女兒’,我願意接納;你嫌加拿大或香港太遠,我也不反對在台灣布置一個家。我四肢健全,成功發達,無婚姻紀錄和不良嗜好。如果你喜歡的話,我甚至可以效法雜志婚友欄的統一規格,告訴你我喜歡‘看電影,听音樂,周末假日最愛外出親近大自然’。所以,只要你能找出一個合理的原由說服我,我就放棄。」
「因為……」雙絲一時之間實在也講不出具體的拒婚原因。
當然,她可以堅持自己對他沒有任何感覺,然而他們都知道這種藉口純粹是推托之詞。如果要說兩人的國籍不同,全世界又不是沒有異國戀情發生,他一定會嗤之以鼻的笑話她。若提性格不合嘛……又太老套了。
雙絲越想越覺得莫名其妙。一般而言,男人都是抗拒婚姻、不肯給承諾的那一方,只有女方拚命想說服男方結婚,他反其道而行做什麼?害她現在連不肯結婚都還得勸服他才行。
「說呀!」他簇擁著雙絲坐回沙發,好整以暇的準備刁難她。
無論她提出任何藉口,他自然有辦法一一否決。
「因為……因為……」臨時找不到藉口,她只好往作古的人身上動腦筋。「人家李商隱說過︰‘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嫁進豪門的女人太可憐了,我才不要當你的深閨怨婦呢!」
這下可難倒彭槐安了。他自小接受西方教育,假若她談的是「泰戈爾」、「巴爾札克」,他還能反過來唬得她一愣一愣的,偏偏她沒事扯出一個李什麼鬼東西的。
「拜托你講我听得懂的中文好不好?」他老羞成怒。話說到一半也能嘰哩咕嚕的掉幾句古早腔,真受不了!
沒深度的港仔!雙絲搖頭嘆氣。「這首詩描述婦道人家平空嫁給一個做大官的丈夫,可她丈夫每天一大早就要離開被窩,趕著上早朝,因此冷落了妻子。所以呀!女人嫁給事業做太大的男人是禍不是福,我何苦明著往地獄跳?」
彭槐安一听,登時樂了。
「這個簡單!」他笑得又又邪惡。「我答應每天早上起床時,一定先和你做……」
「住口!」她羞紅了臉,用力捂住他的嘴。「我才不是這個意思。」
「真的?」他遺憾的搖搖頭。「太可惜了!」
「你……我不要跟你說了。」她又羞又氣,忿惱地推開他站起身,正要走出門外的時候,還不忘丟下兩句文言文,「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你罵誰朽木?」一個語氣不善的質問當頭沖向她。
雙絲被嚇退了一步,驚魂甫定地拍拍胸口,打量堵住進出門戶的大塊頭。
一望而知,這個男人和彭槐安有血緣關系,他們倆體格相像,臉形相像,就連慍怒氣惱的表情也如出一轍。
好嚇人……她囁嚅地道了聲歉,轉頭龜縮回彭槐安身畔。如果山洪暴發,她也好有棵大塊頭的浮木可以攀扶。
天下怎會有男人長得跟大樹一樣?整家還出產不只一株咧。
彭槐安並未意料到這位訪客的來臨,銳利的眼芒閃了閃,隨即戴上禮貌友善的面具。
「爸,好久不見,什麼風把您吹來的?」他迎上前接見。「坐呀!媽也來了嗎?」
「大家都來了。」彭父碩大的塊頭移進辦公室,門框立刻印出其他人的身影。
彭夫人、白非凡、白君蘭各自帶著復雜詭異的表情,走向明亮的會客區。
雙絲困窘的躲在彭槐安身後,巴不得能找個縫隙掩藏起來。用手中的傳家之畫想也知道,他們一大家子召開同樂會,肯定批斗的意味大于樂室同歡,她居于「第三者」的身分,實在有點尷尬。
「你們……慢慢談。」她小心翼翼的陪笑。「我不打擾了,先走一步。」
「你也過來坐!」彭槐安拉住她的馬尾巴,阻止她逃遁。
怎麼辦?雙絲心頭惴惴。誰都知道她最懼怕惡勢力的!
「白先生,好久不見。」眼見情勢險惡,惟有主動出擊,先套點交情,省得待會鬧起來難看。
「陸小姐,你永遠是這麼的燦爛年輕。」白非凡依然風度翩翩,執起她的手背印上一吻。
看樣子她起碼擁有一個友善的敵人。雙絲稍微松了口氣。
「我和你父親閑來無事,索性跑一趟台灣,瞧瞧你和咱們家未來的媳婦君蘭小姐的婚事處理得如何了?」彭夫人狀似休閑,言語之間卻是字字句句含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