罔顧後方駕駛人憤怒的喇叭,罔顧一一呼嘯著超越的車輛,他突然轉頭盯住她,沉默凝肅的雙眼恍若威猛的利器,直直戳進她心田。
「她是你繼母,她的年歲比你大,她有能力為自己下決定。你在擔心什麼?」紀漢揚為了一個她並不明白的原因而慍惱。「葉萌萌,告訴我,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一個尋常的問號經由他口中不斷的重復,竟然形成了一個寓意極深的魔咒。
萌萌怔忡著,回望進那雙子夜黑的眼眸。她擔心……擔心……
不!在他提醒她以前,她從來不覺得自己在擔心什麼。可是,心田深處隱隱約約的一份不安定,卻彷佛已深深札根了一陣時日。
說實在,她也不曉得自己的夢魘是什麼。于是,她選擇一個輕而易舉的答案。
「你。」
「那麼你可以放心。萌萌,我會照顧你……們。」他蓄意讓句尾的「們」字听起來像多余的。
淡雅的松香順著空氣的流動,蕩漾進她的嗅覺中樞。那樣的灑月兌自然,那樣的深刻依戀……
「你擦古龍水嗎?」她突然問道。
紀漢揚並不急著質詢她因何轉移話題。對她,他有足夠的耐性。
「當然。」讓自己的體息優雅好聞是商場上的基礎禮儀。
「你習慣用哪個牌子的男性香水?」她固執地追問。
「亞曼尼。」他回答得簡潔。
亞曼尼的古龍水並不含松香味。那麼,她為何不斷在他身周聞到那股令人安定的氣息?那股她吸嗅了十九年,根植在她靈魂深處的香味。
萌萌眉宇問的恍惚神情觸動了他。
「為什麼間起這個不相干的話題?」精銳的光芒隱藏在兩扇半掩的睫毛下。
不相干?
萌萌驟然醒悟,恢復成正襟危坐的姿勢。
「……沒事。開車吧!我們快遲到了。」
紀漢揚依舊按兵不動,鎮定地審睨她,猶如無聲的召喚──直到她冷漠地偏頭,再度迎上他的探索。
他慢慢湊上前,眼神對住眼神,距離逐漸縮短……
四唇交接的那一瞬,萌萌火速偏轉開來,猶如觸了電、著了火般的慌忙。
她輸了,輸在竟然畏縮。
紀漢揚的食指轉回她緊繃的玉容。「你腦子里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
「腦漿。」
算她絕!
他搖了搖頭,輕笑著,暫時放棄咄咄追逼。
三菱房車重新駛回柏油路面。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
繼母大人的外賣事業只能拿來當游戲,大家心照不宣,所以她從未真正把希望放在陸雙絲身上。
紀漢揚也沒有。
日前他順路送抵的企畫書雖然規畫得有模有樣,說穿了不啻一場空中閣樓,面子、里子交代得過去就好。她一直牢記他曾經提起過的那幾句語焉不詳的暗示,顯然這位炙手可熱的高級顧問對于葉家的財務問題另有計畫。
陰奉陽違的手段著實讓姓紀的發揮得淋灕盡致!
反正合約是他草擬的,游戲規則由他訂定,葉家女人們等于被他困住了,只能隨著他的節拍起舞。
然而她討厭不確定性太高的情境,更排斥他故作神秘的態度。何況,求人不如求己,唯有自立自強才能生根茁壯。
目前台灣的景氣欠佳,唯獨一些針對學生族群或社會新鮮人而存在的個性名片工作室還算有點賺頭,既然她們有足夠的資本可以添購設備,而且繼母大人也略諳一些電腦技巧,一旦成立加盟工作室,只要再接受幾堂職業訓練的課程,要把工作室打理上管道並不困難。
萌萌花了大半個晚上在圖書館里沙盤推演,越研擬就越覺得有希望。
她興匆匆地抱著相關資料和加盟店的宣傳廣告,直奔回家園。
「加盟店?听起來滿有意思的。」依照往例,陸雙絲對任何計畫一律抱持著建國必成的樂觀態度,然而她今晚的口氣卻多了幾分謹慎──和困惑。「萌萌……有一樣東西,我想你應該先看一看。」
萌萌接下繼母遞過來的幾份郵件,以及家中的銀行存摺。
「七──七十八萬!」存摺最新一頁的余額迫使她失聲大吼。
「對呀,帳戶里忽然冒出一大筆錢,好奇怪喔。」陸雙絲煽了煽弧線優美的長睫,搞不清楚情況。
萌萌飛速拆開下午甫寄達的商業函件。她用力之猛,脆弱的信封轉瞬間變成一場碎雪片。
函文發自一家頗為著名的證券公司。上面載明了幾筆股票的買賣紀錄,時間起始于紀漢揚和繼母大人簽約不久,終結于四天前,投資獲利為一百零八萬。
他把自己先墊的三十萬成本抽出來,剩余的則匯入陸雙絲的名下。
「他好像替我們轉投資,買賣股票,可是三十萬我明明還留在身邊,並沒有交給他使用呀!一定是紀先生先墊錢。」陸雙絲頓了一頓,又開顏起來。「這樣也好,反正母錢已經回收,他也不吃虧,多出來的這七十八萬就算是孤兒,由我們認養吧。」
「不行!」她無法忍受!姓紀的憑什麼自封為葉家的救世主?
回過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話筒,撥接紀漢揚的行動電話。輕盈的嘟吟聲響了幾音後,接通了兩端的線路。
「喂?」慵散熟悉的沉音扣動她的腦弦。
「我要見你,立刻!」她才不甩他人在何方。
入晚十點,電話背景洋溢著優雅的繞梁之音,顯示紀漢揚正置身一個笙歌舞榭的場合。
即使他听出她言詞中的森寒玄冰,也聰敏得不做任何垂詢。
如果葉萌萌想見他,那麼,他就見她。
「把地址抄下來。」紀漢揚淡淡念出一段位于仁愛路的門牌號碼。「我等你。」
嘟──
收線了?萌萌不可思議地瞪視話筒。哇拷!這家伙比她更囂張。
「我有事出門,不用等我了。」她沖回樓上翻出幾樣物事,不一會兒又飛快下來,奔出家門,溶入無邊夜色。
「萌萌!」陸雙絲無措地輕喊。
她們葉家尚未落魄到窮途末路的境地,即便如此,也輪不到紀漢揚出面接濟。他憑什麼?憑什麼?萌萌在趕往的途中,腦際不斷地旋繞著對他的質間與不滿。
五十分鐘後,她沖抵目的地,佇立在仁愛路一棟豪偉的電梯華廈前,稍稍順了口氣。地址沒錯,就在這棟住宅大樓的第十二層。
她原本以為紀漢揚給她的地址屬于PUB之類的場合,萬萬料想不到目的地竟然是一處住宅區。
他家?
「誰怕誰!」萌萌撇著冷冷的笑通過門房,一股作氣地搭電梯上到十二樓,撳下他家門鈴。以大理石雕砌而成的廊道,光璀華麗的電梯間,絲毫不入她的法眼。
把錢全數交還給他,意思一表明清楚,她就走人。
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從門隙流泄出來。
雕花大門終于拉敞,一襲高貴正式的西裝映入她眼簾。
「嗨!」紀漢揚斜倚著門框,彷佛將她的夤夜造訪視為天經地義。「歡迎光臨寒舍。」
這男人看起來就像夜夜穿西裝、打領帶上床睡覺!
「給你。」她冰冷的語氣足以凍傷人。
紀漢揚怪異地看向她手中的存摺和印章。「這是什麼?」
「你的錢,還你。」她不耐煩地遞上前幾寸,懶得再和他多扯。
「先進來再說。」他讓了讓身子,示意嬌客進屋。
宅內偶或傳來幾句人聲,似乎正在舉行派對或什麼的。
「不必麻煩了,東西交還給你,我馬上就離開。」萌萌無意涉足他私人的領地,就如同她也無意讓他太過侵入她的生活圈子一般。
紀漢揚索性不理她,逕自轉頭回進寓所內。若要比拚固執,身為一間顧問公司經營者的他罕少敗給任何人。要不要進門隨小表頭之便,他不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