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緣是人們制造出來的。」蛀書蟲突然睿智起來。
「高維箴!你給我住嘴。」一股煩悶的躁郁情緒從她心眼底處攀升。
「難道不對嗎?」
她一時無言以答。「對是對,可是……」
「為了生活,偶爾不擇手段也無所謂,這是你常常掛在嘴上嘮叨的,難道你忘了?」高維箴有點委屈地提醒。
「……隨便你。」她啪的一聲扔下拭碗巾,扭頭邁離讓人騷惱的疆域。
紀漢揚高碩的身材突地嵌陷入狹窄的門框,正面與她的煩惡交相沖。
「葉夫人,叨擾了您一餐,這些碗盤就交給我處理吧。」
「那怎麼好意思?」陸雙絲漾著靦怯的倩笑跟在貴客身後,一瞧見小女兒橫現在眼前的縴影,連忙討救兵。「萌萌,你快幫忙招呼客人,怎麼好意思讓紀先生洗碗呢?」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火藥味嗆人的語調凶惡地沖出她唇齒。「咱們家很久不養食客了!」
唷!難得小冰人吃錯炸藥發威了?紀漢揚帶著隱約的興味多瞥了她幾眼。
他那副看好戲的表情立刻惹惱了萌萌。
「婬蟲。采花賊。居心叵測。」
「萌萌!」陸雙絲驚呼。
她罔顧繼母的震愕和一連串的致歉,揚高翹翹的傲鼻尖,一股作氣沖回香閣內。
「哎呀,抱歉,萌萌今晚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余下的兩名家人拚命為她的劣形惡跡做解釋。
整片陽明山脈籠罩著晦瞑的暗色,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听。入了夜的暗室自成孤傲颯爽的格局,寂寥的房內萬籟俱寂。
她投入綿軟的大床,拉高繡被,蒙著頭把全身覆蓋得密密實實。臥房窗口,一株枝葉榮盛的大松樹迎風搖曳著,播散她聞了十九年的熟稔馨香。紛亂困擾的煩緒就在這滿室清新中化成煙霧。
轉朱閣,低綺戶,飄蕩成一夕無眠……
第三章
「等一下,萌萌!幫我兩個小忙。」
她正趕著在收件截止時間十一點半前交出「成本會計」的作業,臨出門前被繼母大人給喚住。
「干嘛?」不用功的學生永遠處于和時間賽跑的窘局。
「喏,幫我把這疊傳單發放到你們校園里。」陸雙絲抱出起碼上百張的影印宣傳單。「前幾天我請維箴替我打好一份訂便當的小便告,今天早上剛剛印好的唷!你順便替我發一發,每間空教室放上十幾張,總會有學生看見的。然後他們就會打電話來訂便當。」不知天高地厚的便當婆彷佛預見了欣欣向榮的遠景。
拜托!她暗暗申吟。繼母大人來真的了。
「不成的啦!你的宣傳計畫一點方向都沒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有違她務求實際的人生觀。「紀先生正在為你規畫一個適當的餐飲業走向,不是嗎?你耐心一點,等他那頭計量出個結果再著手也不遲。」
「別擔心,第一樁交易已經上門了。」陸雙絲笑容可掬。「事實上,這就是我第二件要交代你的任務。你看!」
翩然的碎花裙影快跑進廚房。一趟!兩趟!三趟!總計提出十多盒保麗龍熱便當。
萌萌傻住了。「你──何時接到餐盒訂單,我怎麼不曉得?」
「昨天隔壁的華先生過來借砂糖,我隨口和他聊了幾句餐盒外賣的點子。沒想到人家好樂意幫忙,立刻就為他兒子的班上訂了十五個便當喔!他兒子和你同校,現在時間也差不多了,應該就在校門外等便當,麻煩你替我送過去。」
華先生是個四十五歲的鰥夫,覬覦陸雙絲的美色已經大半年了。
「你真是天才。」萌萌拍著額頭,簡直快暈倒。「人家隨便說說,你就認真啦?」
「反正便當費我已經收了,如果華先生有意惡作劇,我們也不虧本。」陸雙絲笑吟吟的應道。「現成送上門的便宜,不賺白不賺。」
這就是她繼母大人最厲害的地方。外表笑咪咪,容色又清麗可人,所以就有一堆頭腦不清楚的男子漢誤以為她的內在和外表看起來一樣天真純美。
萌萌承認,她是在認識了陸雙絲之後才了解「會叫的狗不咬人」的反面意義。
「我只有兩只手,如何勝任你的便當特使?」她攤攤手掌心,無能為力。
「對喔。」陸雙絲終于稍微意識到現實問題。如果叫計程車送女兒和便當去學校,未免有違經濟效益。
熟悉的松香淡淡飄上葉宅的私有車道。
萌萌心中怦然,在回頭之前,已經從幽黯的氣息辨識出他的存在。
「葉夫人,午安。」紀漢揚依然含著那抹不經心的笑。「我下午替朋友代上兩堂貴校的企管課,所以順道把企畫書送過來。萌萌,我以為你應該在學校。」
雪白色的三菱房車泊在車道上,烈陽昭昭,車身反射出炫麗耀人的晶光。
兩雙炯炯瑩亮的水眸對準訪客──
和他的交通工具。
「午安,紀先生,我正準備出門。」萌萌漾出稠得幾乎黏牙的甜笑。「您的車子很漂亮。」
※※※
車廂內濃濃的蒜茸味幾乎殺死紀漢揚。若非車子正驅駛在蜿蜒的山路上,他可能會忍不住放開雙手好捂住鼻子,甚或盡情地打兩個噴嚏。
「便當里到底裝了哪道主菜?」紀漢揚受不住地按下電動車窗,清甜的山間空氣終于漸漸逐散蔥姜蒜的荼毒。
「我沒問。」萌萌聳了聳肩。「反正又不是我要吃的。」
「聰明。」俊挺的鼻梁下意識皺了幾下,舒解他受到強烈刺激的鼻竇。「你我都知道,令堂缺少烹飪料理的根柢。她一心向往的外燴生意只是神話。」
「你已經開始擔心金字招牌出現敗筆啦?」她多少含著點幸災樂禍的心態。
「失敗與成功,在于人的一念之間。」紀漢揚耐人尋味的斜睨她一眼,意在弦外。「我的服務宗旨著重于如何解決客戶所面臨的困境,而葉家所面臨的困境不外乎財務艱難。相信我,我會解決你的煩惱。」
財務難局是她們全家人的共同關卡,而他的說話語氣,卻彷佛僅是為了她設想。
雞皮疙瘩在她的肌膚表層作怪,萌萌選擇忽略。
「你打算怎麼做?」
「根據合約,我擁有葉夫人全數資本額的‘建議管理權’。」
「少跟我賣弄那些官方字眼。」
他很合作地將文句翻譯成語體文。「也就是說,你們的資金由我負責監管,我可以決定要如何運用這筆款項,以及將它們花費在何處。」
那等于把幾十萬現款奉送給紀漢揚耗用!
「繼母大人把資金全權委托給你處置?」她瞪圓了不可思議的大眼。「真的假的?天底下哪有這款不平等條約!」
「現在追究平等原則已經太遲了,葉夫人簽署下去的那一刻,合約就已發揮效力。」擱在排檔桿的巨掌突然移放到她頭頂,揉弄她軟絲似的短發。「別擔心,你就把那筆款項當成投資基金好了。我扮演投資顧問的角色,負責讓你的資本額達到最具獲利性的應用。」
萌萌克制立刻推開他大手的沖動,以免顯得太反應過度兼小家子氣。
原本他還只是管理顧問,這會兒一躍而成投資掮客了。姓紀的不是常常埋怨她沒有情緒反應嗎?萌萌決定現在就讓他見識一下她的某一種情緒──敵意。
「那又如何?我仍然有上當的感覺。」她用力搖頭擺月兌他酷似模狗毛的動作。「顧問大人,你趁著我不在家的時候,哄騙一個對生意一竅不通的無辜民女簽合同,比我想像中更奸滑!」
方向盤突兀地打了半個圈子,三菱房車無聲無息地停靠在柏油路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