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德懷疑自己究竟是招誰惹誰了?非但莫名其妙地沖撞上一位老煞星,連誠心誠意說出口的致歉辭也全成了惡意。
這名家伙也未免太神經過敏了!
「這位先生,」他明智地避開爭議性的稱呼。「您鐵定誤會了,我絕沒有任何失敬的意思,剛剛是我的銷,一不小心就將您給撞倒了……」
「『你』把我撞倒了?」老家伙又抓到不中听的句子。「憑你『小小』一丁點的體格,撞得倒我嗎?想當年我被一班天殺的共匪綁俘了過去,他們九個人合力,都還沒能將我的膝蓋按跪下來,你一個乳臭未乾的年輕人還能抵得過他們的十八條胳臂嗎?」
原來「動輒得咎」就是這麼回事。若非看在自己理虧,而且與老人家動肝火,勝之不武,他還當真會扭頭就走。
「否則,依您的說法,方才的意外應該如何描述才好?」他只能委曲求全。
「當然是『我』把你給撞出去的!」
說穿了,老先生只想爭一口氣。
「是是是,很抱歉,方才讓您給撞了出去……」他頓了一頓。不對呀!如果自己屬于「被撞」的一方,那他還道個什麼歉。「這麼說來,老先生,您反而欠我一個道歉哦!」
這廂豬羊變色,債務人變成債權人。他有點爽了!
「啊……這樣呀……呢……」老人家登時語塞。
對方支支吾吾的虛詞,听起來異常耳熟。
「沒關系,不勉強。」他大方地放人家一馬。
「好吧!」老先生極端不情願。「就算我不對好了。我向你道歉。」
「道歉接受,珍重再見。」陽德轉頭想走。
「且慢!那你撞我的份怎麼說?」
「我?」
「作用力等于反作用力,我既然撞到你,你當然也撞到我了。」連牛頓定理也搬上台面了。
「話不能這麼說,咱們的情形就好像車禍一樣。照您的說法,全世界的車禍案例,兩方都屬于肇事者羅?」
「對呀!」老人家理直氣壯。
「不公平啊!那全世界就找不到受害者了。」
「誰說的?」振振有詞。「受害者是其他被堵住去路的駕駛人。」
這句話還真該死的有道理!
陽德鮮少在口舌功夫上辯輸人的,這一回,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輸掉一分。
「好,我也道歉,對不起。」否則還能怎樣?
「你的回禮缺乏誠意,我不接受。」
哇塞!這就有點太超過了。
「難不成我還得備上鮮花素果、三牲九禮?」他覺得莫名其妙。
「你咒我死呀?」老人家的白發倏然間劍拔弩張,根根戟刺成鐵絲。
看樣子他們倆扯一輩子也扯不完!
「陽德?」晶秋匆匆跑出基金會大門,卻瞧見他站在街頭轉角與人聊天。「你怎麼還在這里?」
救星出現了。
「晶晶,你過來評評理──」
「女兒,你過來評評理──」
兩位男士同時開口,再同時瞪向對方。
「女兒?」
「晶晶?」
這廂斗口變斗牛。
「爸!我在辦公室里等了您大半天,都要餓壞了,結果您卻賴在街角和年輕人吵架。」她懊惱地抱怨。
听見晶秋貨真價實地稱呼對方「爸爸」,陽德終于接受這個不可避免的事實。
晶秋的父親──也就是他應該爭得好印象的長輩──現身了,而且選在如此剛好該死的時機。
「喲,女兒,你先怪我呀?」老將軍吹胡子瞪眼楮。「你干嘛不說說他?這小子詛咒我死呢!」
「且慢,一切都是誤會。」陽德趕緊為自己辯解。「方才這位老先生撞倒我……」
「我撞倒你?有沒有搞錯!明明是你沖出來撞倒我啊。」
這、這──方才老將軍可不是這麼堅持的。他生平第一次張口結舌。
追根究柢,哪位男士的個性較容易讓烏龜的殼長毛,晶秋最清楚。
雖然她並未親眼目睹一切經過,猜也猜得到。就因為她老爸天生難纏,才會讓她施展一切狡計,只為了搬離鐵血將軍的掌控。
罷才拒絕讓陽德知曉她中午與父親的餐約,便是擔心他會堅持加人,然後弄得自己滿頭石灰粉──就像現在一樣。
「好啦!不打不相識。」她出面充當和事佬。
「可我們還沒打過。」老將軍神色不善地斜睨他。
「不用了,您不戰而勝。」他認分地吞下這只「鱉」。
「好了啦!爸,人家是我基金會和學校的同事,您別老是和別人過不去。」她頭痛極了。
「說來說去又是我的錯!」老將軍的嘴角抿成鐵尺橫劃出來的直線。
我是無辜的。陽德可憐兮兮地以唇語向她表白。
「你先走吧!」她無奈地遣他走。
生受了委屈的大貓,難得收斂起自己的銳牙和利爪,扁扁唇地離開女主人。
怎麼會呢?陽德和任何人都處得來,即使敵人也不例外,偏生今兒個踢到鐵板。
他們倆產生間隙的可能性,莫名地教她心煩。
※※※
夜色漸漸濃重。
小鮑寓的茶幾,布滿杯盤狼藉的殘況,兩尾撐飽了月復皮的大肚魚橫倒在沙發上,一人佔據一方,同時嘀咕著極端滿足的呼嚕聲。
中原標準時間,十一點三十分。
不早了。事實上,即使以「很晚了」代稱,也不為過。
打從傍晚開始,蒼穹便點點滴滴地飄下陣雨,入夜之後更發作為雷電交錯的豪雨。晶秋猶豫地偷睨他酒足飯飽的貓臉,微眯的眼瞼透露出他心滿意足到極點的懶態,目前只差幾根手指頭搔搔他的後背,就能讓他舒暢地沉入睡鄉。
「你先休息一下,我把四周收拾乾淨,順便洗洗碗。」
「需要幫忙嗎?」陽德眼眯眯的,張口打了一記呵欠,問得並不真心。
「不用了。」她仁慈地免除了他的家務勞動。
他二話不說,兩條長腿抬上棉布沙發,頎長的身軀佔據三人座的空位,舒服得不得了。
「今天中午,我真的是無辜的。」陽德不忘第一千次重申自己的委屈。
「知道了。」
看著陽德甜憩的模樣,讓人覺得自己彷佛隨著他飄浮在綿綿軟軟的雲絮上,眼皮也跟著沉重起來。
晶秋命令自己回過神,趕緊張羅髒碗髒盤。
人雖然站在水槽前沖洗油膩的餐具,思緒卻不由自主地繞著起居室內的大貓客人。
今天真的累壞了他,中午和她老父對陣一局,下午時分從法律系下了班,繞過來基金會接她外出進晚膳,偏巧遇上了廠商出貨的時間。全基金會的同仁一起下海盤點驗收勸募活動當天要用的贈品,忙得不可開交。他既貢獻心力,又貢獻體力,里里外外幫忙搬運小貨箱,直到十點才宣告一個段落。兩人也沒啥心情再去逍遙了,隨便采買了幾樣現成的小吃,回她公寓慰勞狂叫了數小時的空胃。
「天那麼黑,風那麼大,他那麼累……」晶秋的良知開始與道德觀打架。
教她明言明語地留人家過夜,她可說不出口,而且公寓內僅有一間臥室,即使他留下來過夜,也只能委屈地使用沙發,何苦呢?可是,「利用」人家大半天之後,等到他找不出剩余價值了,就趕人家回貓窩,似乎有些現實外加冷酷。
尋思片刻,她決定了。讓陽德自己決定他願不願意睡長椅好了。
「陽德。」她拭乾手,踱回客廳里通報懿旨。「如果你不介意今晚……」
他睡著了!
晶秋眨巴著兩扇眼睫毛,無法置信。
前後才不過五分鐘而已,他居然能從慵懶舒暢迅速跌進甜蜜的夢鄉。
不愧為貓科動物的本性,隨時隨地都好睡。
她走近大男生,仔細審視著他的憨眠。此刻的陽德,看起來就像個大孩子。緊閉的眼皮透露著滿足,嘴角勾起似笑似逗的線條。一個男人,竟然能同時存在著這許多極端殊異的本體,也實在難為了他父母生得出如許特別的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