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氣沖天的步伐歇止在菩提寶院前方。
相隔十尺之遙,以及一扇半敞的雕門,素問愣視著他們母子。暖陽照射進廳室,正堂上,太後倚坐著七鳳椅,珍珠美玉妝點出滿身華貴。
仲修端坐在母親下首,眉飛色舞地,母子倆不知在閑談些什麼。昨日的針鋒相對,似乎在短短一夜的時間內,消逝得無影無蹤。
董蘭心美艷絕倫的笑臉上,不見一絲絲貴氣,有的只是濃烈得化不開的母愛,專注地听聞兒子訴說他一早的妙事。
她完全不似一個辣手剪除異己的毒婦!
卸去皇太後的至尊名餃,董蘭心僅是尋常的娘親而已,一位亟欲保護獨子、穩定他權勢地位的母親。而她毒害異己,甚至並非為了自身的利益考量。
素問登時氣餒了。
她怎能對付一個深愛自己兒子的母親?尤其她們倆所愛的男子,還是同一個人。
愛……
她倏地發覺臉頰濡濕了,觸手一探,滿掌清淚。
罷了!事情一且扯開,徒然惹得仲修與她們其中一人反目,讓他更難做人而已。她不願意如此!
反正自己早拿定了離去的主意。既然如此,與其橫著離開,不如直挺挺地走下山,好歹留得一條命在。
罷了……
素問抹掉頰上的淚痕。
仲修,祝禱你和其余的兩萬五千八百四十三名美女幸福一輩子。
她奔回香剎閣,無視于仍然愣跪在地上的可兒,隨手留下一封短箋,然後,無牽無掛……
※※※
清脆的暢笑聲蕩漾成水乳交融的音符,為菩堤寶院籠罩上淡幽的和煦風情。
董蘭心含笑凝睇寶貝兒子的神采飛揚,慈愛的面容顯得雅致而親昵。
「──八皇弟的算盤打得精,可能以為他十有九五能將朕困伏在總壇後山,沒料到我和素問會大剌剌地溜進黑炎教,光明正大從前門開溜,消失得讓他措手不及,算他活該!這一遭的謀位叛變等于是踢到鐵板啦!」仲修談笑自若,完全沒將賊首放在眼里。
「真不曉得你的腦子里打了哪些怪主意。」董蘭心笑罵道。「我頭一遭瞧見……」
「龍位受到侵佔的皇帝還能像我這般開心,是吧?」他笑呵呵地接續母親的下半句評論。「談笑用兵,方才顯現得出朕高人一等的氣概呀!」
董蘭心也笑了出來。
融洽的氣氛瀰漫在廳室之間。
她隨眼瞟著窗格外的日影,知道時間差不多了,忽爾閑散地開口試探──「修兒,關于曾姑娘的去留,為娘的昨夜仔細思量過了……既然你打從心眼里喜愛那丫頭,為娘倘若再千方百計地阻撓,反倒顯得不識相。」
仲修暗自奇怪。他娘性子剛烈,現下居然會主動重提舊事,而且還願意退讓一步,很詭異,非常詭異!
「噢。」他深諳識時變為悶嘴葫蘆的要領。
「所以,咱們娘兒倆各讓一步,你覺得如何?」董蘭心以一副「凡事好商量」的口氣套他的意思。
仲修不置可否,只是溫吞吞地笑。「怎麼個讓法?」
董蘭心發覺情況仍在掌握之中,心頭先放松了幾許張力。只要兒子肯听下去,一切好前量。
「在目前的亂事尚未解決之前,你先讓曾姑娘移住到江南的行館,咱們托人好生照料她;等到局勢穩定之後,你招立李國舅的閨女為東宮皇後,再冊封曾姑娘為西宮娘娘,屆時你既可以擁有鐘愛的女子,又能加封一位讓文武百官們願意接納的國母,何樂而不為呢?」她愉快地招出考量一整夜的念頭。
「噢。」他的意向仍然高深莫測得緊,不痛不癢地吭了一句。
然而,董蘭心熟悉獨子的脾氣。若是他有心答應,千百個「好」字早嚷成一串了;她的毛頭皇兒唯有在反對她的提議,卻又不願意直言拒絕母親的情況下,才會隨口應幾個「嗯」、「噢」、「呀」、「曖」的虛詞代替,然後徑自從事自己既定的想法。
如此一來,既成全了母子的情義,又能遂他心底的主張。
以往她自然明白舉止進退的分際,但這次不行。
曾素問的存在,只會替兒子的未來帶來不利變因。董蘭心對于任何事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唯獨事關兒子的未來和安穩問題不成。
「修兒,你老實回答我,假若娘背著你,私自做出某些決定,你會如何?」
她忽然提出全然不相關聯的詢問。
仲修霎時明白事情出了意外,否則娘親絕不會提起這等假設句。
「母後,您做了什麼?」他霍然直起身。
董蘭心定定注視他,並不回答。
素問!母後必定對她做出不利的舉止。
他迅速回想今早的一切細節,思索著母後得以不利素問的機會。
母親的侍女可兒!那壺參茶!
「母後!」他徒然爆出驚怒的狂喝。「您想毒殺素問?」
「放心,她死不了的,參茶內只不過摻加了藥性粗烈一點的蒙汗藥。」董蘭心最初的計畫僅止于弄昏她,再遣人將曾素問護送到私人館閣,直到大事底定為止。
起初她還惴惴不安,生怕這番苦心遭到皇兒的貶斥,如今計畫既已揭發出來,紊亂的思緒反而沉澱下來,就等著皇上如何決斷吧!
「母後,您……」他急怒攻心,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您竟罔顧朕的旨意,難道當真以為孩兒不敢向您問罪嗎?」
「假若你有意為了尋常女子和親娘翻臉,娘還有什麼話好說呢?」她輕吁一口疲憊難勝的長氣。
仲修臉色鐵青。太後的舉止,無異于直接挑戰他的權威,企圖拿自身的尊貴地位做為拚博的籌碼。
「來人呀!」他大喝。
「在。」門外立刻應進兩名守衛。
「備轎。」仲修怒喊。「速速調派一支千人隊,護送太後前往麟蘿宮修心靜氣。」
「遵旨。」守衛連忙退出門外赴命。
董蘭心听到兒子的決定,臉色刷地染白了一層寒霜。
麟蘿宮建基于汀州城郊,由于距離天子腳下的長安城太過遙遠,平時根本鮮少進駐任何皇室的人,更何況是尊榮無比的太後。
聖上送太後到麟蘿宮靜住,意思便是貶遣。
相依為命的親生兒子竟然為了區區一個「曾素問」而與她反目。
「你……你……」董蘭心氣得險些暈厥過去。
仲修不再理會母親,施展輕功,火速奔回香剎閣查探曾丫頭的情況。
尋常蒙汗藥自然為難不了素問。然而,她肯定推敲得出何人有意不利于她。
素問會如何響應呢?他不敢想象她夜里反毒母後一記以做為報復的景象。最好趁著兩個女人尚未王見王、後對後之前,先送走其中一個較為保險。
心存報復倒也罷了,就怕曾丫頭想不開,莫名其妙地溜出去躲起來,再也不肯見他。
依他的經驗判斷,第二個選項發生的機率比較高。
懊死!他咒罵過了上天入地、各式各樣的神明。
好端端地,何必安排他中意的女子和母親不合呢?真是他女乃女乃的!
「皇上!」
他的身形接近香剎閣庭外,正好撞見可兒驚慌失措地搶出門。
「皇上,曾姑娘她……她……」可兒揮揚著一方信函,惶惑的不知該如何啟奏。
「曾姑娘怎麼了?她人在何處?」仲修停住腳步。
「奴……奴婢不知道。奴婢絕對沒有惹曾姑娘生氣。」可兒淚汪汪地跪倒。
這下讓曾姑娘跑掉了,她即使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皇上砍。
「我明白你沒招惹她。」他無心理會駭傻的婢女。「這是曾姑娘的留書嗎?
傍我看看。」
他一把奪過信函,飛快地抽出短短的方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