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到此為止。
他平靜地牽動嘴角。「母後,您盡早安歇吧!今晚勞駕,先將鳳床借讓給媳婦休息一宿可好?」
不等母親答話,他徑自繞過前廳,邁向內進的床榻陪伴愛侶。
董蘭心透過絲質屏風,凝眺著兒子深情關懷的神色,忽然覺得後悔。母子倆久別重逢,怎麼會搞到齟齬相見的地步?
仲修自小就敬重她的教訓,但骨子里仍潛藏著無庸置疑的硬脾氣──封家人的典型性格,尤其他親爹更是蠻驢腦袋的代表人物。對于他願意聆听的訓旨,只消說一遍就夠了;反之,即使對準他的耳朵大吼二十遍,他也當成輕風拂過耳--沒聲沒息。
或許是她疏忽了。她太久未曾與兒子意見相左,竟然和其它人一樣,被他形于外的和善表象瞞唬過去,忽略了兒子的頑強脾氣。
也或許,是她輕忽了曾素問對兒子的重要程度……
第八章
日出時分,四千九百名御林軍匯聚在黑龍寺廣場上,排列成五個矩形,每個人都露出一臉疑似夢中的迷茫。
四千九百張面孔,四千九百個疑惑。
他們的主子──那個病入膏盲、連金飯碗亦捧不牢的虛弱皇帝──此刻居然瀟灑自若地挺立在黑龍寺正殿,笑望著大伙兒目瞪口呆的模樣。
微風撩起他的衣帶,飄飄然有若天神的英姿。
仲修的外貌原就俊美,此時襟裾翻飛,爾雅的風采像煞了化外謫仙人。
聖旨還未出口,眾人徑先心折。
「久違了,眾位兄弟們。」他卸下至高無上的尊榮,以一副江湖人對江湖人的義氣,重新見過這幾千名官兵。
「啟……奏聖上,」副統領惶駭地上前,跪伏在泥地上。「逸王下了一道諭令,指稱聖上正臥病……呃……‘應該’臥病在床,因此將士們……」
「宮內的叛亂我已經知曉了。」他緩緩地笑著。「傳令下去,今早山景明媚,請諸位兄弟們卸下戎裝,咱們先不談政事。」
嗡嗡的低語聲在人群間轟轉成一片浪濤。這家伙之會做人的!
素問透過窗紙,遠眺著他神武的儀采。由于距離太遠,她听不清楚那群大男人在嘰哩咕嚕些什麼,然而看得端詳,他已經充分掌握住數千名軍心。
天生的領袖人物,她不得不承認。
無論仲修處于何種不利的情勢,他永遠有法子在最短的時間內將自己提升至最顯眼的地位,解除難題。
換成封致虛,他會卯起急性子,采取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入宮揪出八王爺的烏龜腦袋;若是聞人獨傲,他會笑笑的、慢條斯理的扔一把長劍給賊頭,告訴對方︰「你自個兒了結吧!別勞煩我動手。」臉上仍然維持著一貫的和煦笑靨。
而仲修呢?
他坐下來和官兵們稱兄道弟!
不談復位,不說仇怨,只聊天南地北,而後用他一身的出塵光華炫耀每個人的眼楮,讓人心甘情願為他舍命。
他就是這樣的人。
大法王……不,八王爺必定也了解他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才會選在仲修受困于黑炎教總壇的時候宣布進位的野心。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沒能控制得了仲修的聖駕。
外表文弱的皇上居然練就一身蓋世武功,想必讓逸王瞪破眼珠子。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驀地,震天價響的歡呼聲轟動了整片清寂的山境。
顯然他又成功地收回四千多顆軍心。
黑龍寺成功的一小步,代表著終極勝利的一大步。
「呵──」她張嘴打了個呵欠。那些個爭來奪去的權事她向來不感興趣,隨男人們去拚斗得你死我活吧!
可是……
帝位被八王爺不費一兵一卒地垂涎過去,但他還沒膽子宣告天下「新皇正位」,仲修自然有本事索回來。那,未來又該如何布局?
屬于他的將來明擺在眼前──回朝廷重掌他的大好江山;而她自己呢?
回黑炎教嗎?
總壇已經被大法王搞得烏煙瘴氣,江湖中人莫不對黑炎教這塊招牌哼氣、吐口水,她又有什麼好眷戀的?頂多回頭替師父清理門戶,也就差不多了。
隨他回返長安嗎?
但,她以什麼身分跟隨他?既不是美眷,又非家屬,而且皇太後老早露出一副擺明拒絕接受她的高姿態,她何必眼巴巴地跟上去看人家臉色過活,又不是自己養不活自己。
遍隱吧!她拿定主意。各朝的賢明烈士都流行以山林做為最終的歸依,她不如盲從這一次。
就等著仲修替她化解掉煩人的余毒,然後她便一溜了之。
慢著,「替」她?這個詞兒听起來好……好……好依賴!她才是兩人當中比較了解毒物的角色,不是嗎?何時對仲修產生如此深刻的依戀感的?
素問趕緊抖掉滿身的雞皮疙瘩。
「冷嗎?」她思緒中的男主角推門進屋。
「沒有。」她悶著喉嚨回答。
菩提寶院的上房已經歸還給老大不高興的太後,她自願避居到清簡樸素的香剎閣。
「加件衣服。」仲修向她蹙起眉心。「你的身子骨已經很孱弱了,若再染上風寒怎麼得了?」「那正好,死得更快,早死早投胎。」她繼續支著下顎,看也不看他一眼。
仲修仔細觀察她的氣色。平時他很難得瞧見曾丫頭心情郁悶的,今日似乎一大早就遇上陰雨連綿的心情。
他踱向躺椅,先「搬開」她的嬌軀,找著一種最舒適的姿勢坐定了,再將她「搬回」自己懷中。
「昨晚沒睡好?」旁敲側擊的戰略開始!
「沒有呀,我睡得很舒服。」
「你眼眶底下都染暗兩層黑圈圈了,還叫‘睡得舒服’?」
「我睡得舒服的時候都會長黑圈圈!」
賭氣的意味任誰都听得分明清楚。
仲修再度發揮高深的推演能力,思索她鬧別扭的原由。自從結識她之後,他審斷事理的才能經常獲得練習的機會。
既然他們倆今早第一次踫面,她的生氣當然與醒了之後發生的一切事情無關。
那麼,緣起于入睡之前!
「昨夜你听到我和太後的對話了?」他提出最合理的猜測。
這會兒姑娘她非僅小臉沉下來,連脆女敕的嗓音也拉低了。
「一點點。」素問沒說謊。她只听完前半段就體力不支了。
丙然!
仲修不禁呼出沉痛至無以復加的嘆息。他唯一放進心頭的兩位女性偏偏彼此水火不容,天底下還有比家務更難斷決的難題才怪。
「你別理太後說什麼,日後頂多減少見面的機會,你們誰也氣不得誰,豈不是皆大歡喜?」他的大腦想出光明的遠景。「可是你答應了她的請求。」她終于發飆。「你想趕我走!」
「我哪有?」仲修替自己叫屈。
「我夜里明明夢見的。」
又來了!
「勸告過你上百次了,夢中的事物做不得準。」他頭一遭遇見如此想不開的人。
「那我夢中見到自己願意委身皇宮內,一輩子當宮女服侍你,這點算不算數?」素問惡狠狠地進逼。
「算。」他甚至毋需以大腦作答。
她就知道!仲修大爺專談佔便宜的生意。
「反正我和你半點兒親故也沾不上,欲走欲留任憑本姑娘的意思。只要有人敢讓我擔受一點點委屈,就別想要我繼續留下來。」趁早讓他明白,姑娘她也可以很大牌的。
「說走就走,這麼大方?」他打趣的話調分明沒將她的威嚇放在心上。「別忘了你仍欠我三筆債務未償清。」
老掉牙的台詞了,素問不當它是一回事。
「離宮之前我曾給過你機會打敗我,你總共中了本姑娘三次毒,我也救了你三次命,咱們算扯平啦!」更甭提比武招親的藍蠍蠱,嚴格算來,皇帝陛下反而倒欠她一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