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進入正題,是二人的茶杯再一次被倒滿以後,他出乎意料地問了一句話。
「……那天摔傷了嗎?」
依然先是愣了一下。領會過他的意思後,那天恍惚中遞過紙巾的溫暖手心在記憶中鮮明地浮現了。但隨之而來的不好的回憶,一瞬間女孩明快的表情又變得暗淡。
年輕的教授好像完全沒有察覺到她表情的變化。
「以後過馬路的時候要小心啊。遲到些也沒關系,不用那麼著急。」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微笑起來,
「不過借過的東西記得還給主人,倒是個很好的習慣呢。」
記起自己曾做出將用過的紙巾歸還這樣的事情,女孩的臉一下緋紅起來。
好在蘇合沒有繼續調侃她的意思,談話繼續朝輕松的方向直線滑行著。直到上課鈴響起,他才好像記起什麼似的轉向辦公桌,拿起一張類似報名表的東西遞給依然。
那是學園祭戲劇社的劇本參選單。
「柳依然,你們的班導特別推薦過,說你的文章寫得非常好呢。」
蘇合用一種對小孩子的親呢揉了揉依然的頭發,溫暖的觸感留在她的發上。
女孩體內的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期待的,不安的,胸膛里有什麼在一下一下地敲打,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是在催促著。
女孩的雙頰染上了緋紅,並不是為了害羞的緣故。
「要不要寫寫看呢?就算作為茶和點心的回禮也好啊。」
看依然沉默的樣子,蘇合有些猶豫,但還是微笑著再次邀請。
「嗯。好的。」
意外的肯定回答。望著露出驚訝表情的男人,少女綻開燦爛的微笑。
☆☆☆
板子幾乎是被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完成著。依然好像完全不知疲憊似的。只一個晚上,故事便已成型。
「那是一個干淨的早晨。主人的女兒將貴重的絲帶丟棄了。它就掛在未修剪過的灌木叢上,在河邊勞作的洗衣婦的女兒發現了它。
「絲帶被風吹著,散發著絲綢特有的光澤。細小的女孩被迷惑了。她放下手中的衣物,徑直地向它走去。它是多麼美啊,像時序女神扎染彩虹般奇跡地漸變。女孩蒼白著臉色,混雜了渴盼贊嘆與恐懼地久久凝望著它。咬住嘴唇,她將因長久浸泡冷水而紅腫的雙手在灰棕的粗布圍裙上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取下絲帶。輕軟的織物就像水一樣在她手中流動著,冰一樣滑,火一樣輕,卻有水沒有的溫柔。這奇異的觸感以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方式喚醒了她的某個部分。
「她輕輕將絲帶貼向自己的胸口。少女白皙的肩勁被光照耀著,她臉上浮現出玫瑰一般的,宗教似的紅暈。」
寫完最後一行字,女孩仿佛用盡了氣力,癱倒在床上。
身體很累,連動一根指頭的力氣都沒有。精神卻分外清醒著,胸膛里的鼓噪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強。
不懂流行打扮,不會與人交往,興趣只有讀書。這樣的她度過了毫無意義的十七年,在十八歲生日那天被男友以以上的理由甩掉了。她不打算把性格陰暗和自我厭惡的責任全推給環境,但是,當交往了三年的男友以輕蔑的語氣說著她的不是,然後要求分手的時候,即使他所指出的全是事實,她仍真真實實地感到了委屈,不甘心,以及深切的憤怒。
她做了什麼呢?她做錯了什麼呢?難道因為她沒有任何能在人前夸耀的長處,就注定要遭受冷眼嗎?
甩了曾經的男友一耳光,轉身走開的時候,心中一個小小的聲音初次蘇醒了。
從那時候起,她開始試著不去在意別人的目光,不再勉強自己配合別人的步調。依然沒有人肯定她,但她以為她不需要任何人。直到那一次在寢室里不受控制地痛哭,她才確認自己薄弱的所在。
直到那雙溫暖的手撫上頭頂為止。
渴望被肯定,渴望被證明。自己是有價值的……她,存在得有意義。
女孩在心底不斷重復著這幾句話,含著微笑漸漸入睡。
☆☆☆
學園祭結束的那天,櫻花也散落了。
話劇社的演出受到好評,作為唯一一個原創劇本的作者接受獻花,那些掌聲,贊譽聲,欽羨的眼光,還不如他在舞台下,微笑著對她投注的一眼。
女孩在眾人的簇擁中低下頭去,臉上的紅暈是為什麼而起的,只有她知道。
放學的時候,仍是一個人的她,步伐比往日輕快了許多。
含著花與塵土香氣的暖風,從街道那頭吹來。拂過身體。奇妙的感情在她體內升騰,好像初生的獸,在寒冬第一次醒來,壓抑著躁動向外窺探的心情。如今那只小獸正居住在她身體里。
被風吹拂著的背部,好像下一秒,就能生長出翅膀飛翔而去。就好像,現在什麼事情,都能辦得到。
深深吸一口氣,女孩在路上奔跑起來。
天國之吻陶天遙
1
這是一個干燥的冬天。
方燭輕輕推上公寓的門,卻還是在黑夜里回蕩出巨大的響聲。她調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帶,向外走去。
她是一個極平淡的女孩子——我觀察許多年後得出這樣的結論。在這個冬天,她穿沒什麼腰身的米黃色長大衣,背花紋古怪的長帶斜肩背包。她白天呆在實驗室,凌晨時分步行去電台,與一個年輕的男人一同主持一個沒多少人听的凌晨檔節目,然後再搭第一班公車回公寓。
凌晨兩點三十分,天還很黑。她在少數路燈中緩步前行——節目三點半開始,而他們通常會晚一會兒開播,沒人會注意到。
街上沒有人,偶爾有車。她低著頭慢慢走路,安靜的劉海被風吹起,露出安靜的臉,不動聲色的靜謐。
☆☆☆
凌晨三點,她到達電台,焦陽正坐在休息室里看書。他們互相打了招呼,然後各自沉默,看起來只是一般同事。
可是,只有我知道。每個沉靜的凌晨,他們坐在工作台邊隨心聊天,就會聯想他們面前的不是話筒,而是兩盞茶。焦陽喜歡她,她不置可否。
只有我知道。
2
時間到,系統開始自動播放廣告,焦陽整理好手邊的一些大致談話材料,拉開椅子。然而他被地上埋伏的電線絆倒。
此時的方燭正向前傾著身子,關掉工作台上的話筒,因而躲過了焦陽失衡的身軀。
誰都知道這只是個意外,而方燭是踫巧躲過了。但在我眼里,是我用連她自己也無法察覺的力向前推了她一把。
焦陽很喜歡方燭,我知道。他英俊挺拔,開朗,用情專一,且懂得照顧人。
「沒事吧。」方燭淡淡地問。
焦陽回一個笑臉。
但我極度確信,焦陽照顧人的功夫遠遠不及我。不可否認我討厭他,但我所做的,也就只有好好保護方燭罷了。
焦陽清清嗓子,提出送方燭回家。方燭即刻拒絕,沒有任何遲疑。
凌晨四點半,天最黑的時候,方燭在休息室喝了杯熱水,然後穿上大衣,不和任何人打招呼,默默離開廣播電台,轉一個彎,到公車總站搭車,回公寓。休息兩小時再步行兩分鐘去實驗室。
☆☆☆
方燭的確是一個很好掌握的人,我認為。她準時出門,並提早到場,固執地守時,但只有我知道她在休息室喝熱水不是為了休息放松,而是為了打發時間;只有我知道她盡可能早地離開濕冷的公寓,然後選擇最漫長的公車路線;只有我知道她在公寓里提前半小時換好出行的衣服,梳好頭發,然後看著表發呆,等待時針分針走到它們固定的位置,然後披上大衣,準時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