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像是一只原本應該翱翔于天上的黑鷹,不知為了什麼原因,故意掩藏起自己強健的雙翅,涂抹上平凡的白彩,混入了一群和平而又沒有攻擊力的鴿群里。
于子蛟偽裝的技巧是高明而毫無破綻的,只是看在習慣扮演百態人生的伶人眼里,要尋找這樣的蛛絲馬跡並不難,憑借著阿金自身的直覺,他很快就能尋找到同類的味道。
就一名外表裝作文質彬彬的書生而言,他露的那手非一蹴可幾的好武功,以及精心鍛煉出來的高大體魄、挺拔身段等等,無一不是可疑之處,而最大的破綻還是他方正端整的俊臉上,一雙流露著干練精明的闃眸。
那雙眼楮的主人知道自己要什麼,一旦盯住了目標,將會像天鷹一樣,不將獵物弄到手,是不會停下來的——這樣八面玲瓏、巧掩野心的男子,對寶兒那一類單純又直率性子的人兒,可說是最糟糕的天敵了。怪不得才三一言兩語,寶兒已經節節敗退,被迫下台一鞠躬,局勢可說全盤掌握在于子蛟這方。
「于公子最好還是去追寶坊回來吧。你很擔心她不是嗎?」阿金溫和善意的微笑著,聰明人會和于子蛟結友而非為敵,這才是上上策。
于子蛟淡淡地一點頭。「不要緊,她只是一時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每當她鬧脾氣時,總是喜歡一個人靜靜。先讓她冷靜些,等會兒再去找她就好了。」
「是嗎,不愧是未婚夫婿,于公子很了解寶兒的脾氣。對了,我們都尚未自我介紹,我叫阿金。旁邊這位小兄弟是錦錦,別名小不點。還有這位是我們的當家花旦銀雪,以及丑角兼刀馬旦的珠櫻。」
「在下于子蛟,往後的日子還請諸位多多指教。」
「哪里。」阿金微微一笑。「雖然相識不久,我有預感你會和我們合得來。于公子會唱戲嗎?我們很缺一名英挺的小生呢!啊,不過這恐怕會搶了寶兒的飯碗就是。」
「很遺憾,我恐怕不是演戲的料。」
「是嗎?」阿金惋惜地搖搖頭,再次鑑賞著子蛟高挑俊朗的外貌說︰「于公子若站在台前,一定會吸引許多姑娘家的目光,更增添我們的票房。」
子蛟禮貌而曖昧的笑笑。「我比較想請教的是寶兒當初是怎麼會加入你們?雖然在北京城內她會去听戲、票票小曲兒,但算不上什麼唱戲的能手,更不曾听說她對此著魔到加入戲團走唱。實不相瞞,得知她下落時,我以為是听錯了。」
「這個嘛……」阿金賣關子神秘地一眨眼。「可以說是不打不相識吧?」
「不打……」
「就像于公子這般加入我們一樣,每一位角兒的來去,都很隨緣自在。寶姑娘會加入我們,也是一種因緣際會,至于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姑且就別再追究了。我比較擔心的是天色已暗,讓寶姑娘一個人在外頭冷靜太久,會著涼的。」阿金體貼的拿起一件薄氅遞給于子蛟說。「去帶她回來吧。」
看來想從這個外表和善,其實有著相當城府的男子口中,探听出些許蛛絲馬跡是不可能的。子蛟還沒有放棄揪出寶坊不願回家的真正原因,他會利用這段日子好好地弄清楚。
要我回去可以,除非你發誓不奉爹爹的命與我成親!
訂下這樁婚事至今已經過了十一個年頭,寶坊還是頭一次表現出抗拒婚事的態度,過去不論她如何生氣,可從未曾說過半句「我不要成親」,甚至為此而離家出走。
林林總總的疑點加起來,子蛟歸納出的唯一結論就是︰在那丫頭的腦袋瓜里,絕對埋著什麼她不願意講的「主因」,她為了遮掩住那個「主因」,正拚命地在瞞天過海、粉飾太平,企圖聲東擊西地,到處挖坑制造陷阱,想讓他掉下去。
可是他沒白白住在蘇家十多年,寶坊想變任何花樣,都逃不過也騙不了他這雙執著的眼。
子蛟拎著薄氅往門外走去。
整整十一個年頭,遮蔽自己的本性,客居蘇家屋檐下,等待再等待,好不容易,蘇家老爺允諾讓他們完婚圓房的日子就要到了,再過三個月寶坊就會成為他名副其實的真正妻子,從頭到腳都屬于他,在這節骨眼上他又怎麼會讓費坊逃出他手掌心呢。
他十一年的心血結晶,絕不能在這一刻付諸流水。
不論寶坊怎麼想,打從十一年前初邂逅的那一刻起,他于子蛟就認定了她將會是自己終身伴侶的不二人選,這念頭一日都不曾改變。
單憑一股氣憤,寶坊不顧一切的跑出了後台。
離開客棧,卻又因為不知該何去何從,只得仿效無家可歸的游魂,在夜幕低垂的路上閑晃。坦白說,她想去的地方只有一個——遠遠地,離得越遠越好,她只想遠離「那個男人」的一切,到一個沒有于子蛟的地方去。連這麼小小的一個願望,也是奢侈的嗎?她可以什麼都不要,老天爺,就只要實現這個願望就好!
帶著祈禱的目光往天上看,她知道不可能會有「回音」從上面傳下來。
好累喔。她瞧瞧左右,信步走到河邊的大石上坐下,撿起一塊小石頭就往水面擲去,石頭順勢在水面上彈跳了兩、三下,「撲通」消失。
還記得是她十歲的時候吧?有一次在河邊和幾名鄰家孩子一起玩打水漂兒,結果不論她怎麼打,都輸給馬夫家的小表,好勝、愛面子的她就整個下午在河邊練習,練到太陽下山都不願死心回家去,弄得家里的人誤以為她走失,驚慌地挨家挨戶,敲鑼打鼓四處找尋,後來當然又是子蛟找到了她。
似乎不管她在哪兒,于子蛟永遠都是頭一個找到她的。
連這次也是……
「那家伙絕對是老天爺嫉妒我天生好運,專門出生來克我的。」她咬著指尖,瞪著黑漆漆的水面,喃喃地說。
「這句話似乎有欠公允,寶小姐。我自問這些年來既沒扯過妳的後腿,也沒有害過妳才是。但相反地,我遭受妳陷害的事卻層出不窮,誰是誰的克星,我可有截然不同的意見。」
「赫!」
寶坊猛地回頭,什麼時候于子蛟竟靠過來,還在她身後這麼近的地方?她居然一無所知?「你……你就不能先打聲招呼啊,臭餃子,沒事跑出來嚇人。還有,你又來作什麼!要我說幾次,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那張臭臉!」
「我早上臉洗得很干淨,要是會發臭的話,應該是被妳的口水噴的。」他不痛不癢的回道。
「你敢說我的口水臭?﹗」
「不必擔心,海畔自有逐臭之夫,就算妳的口水臭,我也甘之如飴。」于子蛟臉不紅氣不喘地繼續說。
從出生寶坊就沒一回說贏這男人,但她仍不死心。「把你的甜言蜜語拿去奉承其它女人,我才不要听,都起雞皮疙瘩了。」
「那是因為某個小笨蛋,不見天色暗涼,連件衣服也不多帶,就傻傻地跑到河邊吹風。」他說著說著,將手邊的薄氅蓋到她肩上說。「妳可是我未來孩子的娘,怎能不小心保重身子。」
寶坊聞言臊紅了臉,幸虧天色幫了她一個大忙。「少住自己臉上貼金,誰是你孩子的娘?沒人看穿你這變態的盔甲真是遺憾,要是讓我爹爹知道你是這麼無恥又厚臉皮的家伙,他才不會挑選你作我夫君咧。」
「我的臉皮厚也是靠妳鍛煉來的,要不怎麼擋得住妳那利可穿牆的毒舌。」他悠哉地坐到她身邊說。「還要繼續和我唇槍舌戰下去,小的就繼續奉陪,大小姐。不過有件事我想先弄清楚,『解除婚約』這點子是誰灌到妳的小腦袋進去的?十一年來沒听妳提過這四個字,總不會心血來潮,突然說要解婚約,就解婚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