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睡死的人一點也沒感覺到危險的腳步蜇去又蜇回,直到一盆冰涼的水不說分由的往他頭頂澆下來,直把人凍出醉鄉,他才又嗆、又怒從地上爬起身來,「哪個不要命的──師父!」
「不是師父不要命,是你這個笨徒弟不要命。我看數來數去這四個徒兒中,就你最是笨得讓我生氣。」昆侖天佬一身雪白袍子配髯髯長鬢,世外道人的模樣,濃粗的白眉高高挑起。「我不早說過了,你這一生啊,注定都要為了一個女人傷心的,情關難度,現在總該听信我老人家的話了吧?」
席毅掉開視線,沒有答話。
昆侖天佬又是一搖頭,「瞧你自己這副落魄的樣子,你打算在這荒山上做一輩子的鴕鳥嗎?我可是先告訴你在先,這座荒山的鳥類已經夠多了,我不想再看到另一種變型鳥。」
「……」
「變啞巴啦?真是的。」天佬踢踢腳下眾多的空酒葫蘆,「沉醉酒鄉也無濟于事,傻徒弟。你呀,真是把師父的臉丟盡了,一踫上感情的問題,悶不吭聲、千里迢迢跑回這里來,想自殺也用不著讓我撿骨頭。」
席毅冒火地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有所損傷,我席毅還沒丟臉到自殺的地步!笨老頭。」
「喲,生氣了。有點進步。」天佬以拂帚掃了一下地面,「那你盤算好自己要做什麼了沒有?準備怎麼對付你的老婆?用火烤還是用鍋蒸?我全都听說了,小慈和索圖全告訴我了,他們找你不到,找到我頭上來,把整件事一五一十的說給我听。」
「這事不用──」
「我知道,不用我管是嗎?」天佬呵呵笑了兩聲。「唉!知‘徒’莫若‘師’,你和蒼堯那個笨小子臭脾氣是一樣的,都是死不要我管。嘿!我這個師父就偏要管,你管得著嗎?」
席毅瞪瞪他,哼了一聲,提起地上的酒壺,正想再灌醉自己時,卻被天佬輕輕一揮,給撥開來。「哎!偏不給你喝。」
有怒發不得的席毅打算拂袖而去時,天佬卻在他的身後搖搖頭說︰「可憐啊,真可憐,世上竟有人這麼不知惜福,不懂得珍惜上天給予的大好機會,白白又放過一次月兌離苦海的契機,看樣子這一等又不知要等幾年?恐怕到那時候白胖可愛的兒子已經認不得老爹是誰了。」
他握緊拳頭又松開,「什麼機會,老天明明推我落入深淵,哪是什麼機會!」
「嘿,那是你有眼無珠看不出來。」天佬悠哉的取出隨身的葫蘆,倒口水喝,「機會‘明明’在你眼前。」
「她隱瞞了我四年真相,讓我父親在獄中含冤而死,這些事你要我裝作毫不知情,然後若無其事的與她共度一生嗎?」席毅怒道。
「表面上的確是如此,但是你有沒有用心去看?重點不是犯的過錯有多大,而是心吧?她的心意難道就可以忽視嗎?她豈是有心陷害你父親?從那件事過後自責最深的又是誰呢?她一直默默地承受這些痛苦,並且為你生下孩子,這些事實你打算全都推翻,讓恨意腐蝕你?這就是席老將軍在天之靈所樂見的?」
席毅靜默下來,從那夜離開她之後,全然浸沒于深沉痛苦中的腦袋仿佛開始有了一線的光明。
「你是個脾氣火爆,但心地善良的孩子。傻徒弟,如果不是你天性中還有好的那一面,周遭的人哪受得了你這種黑白分明的嚴苛性子呢?你太任性而為,有些事並不是判斷對錯能解決的,重要的是人,而不是冷冰冰的道理。」
是他忽略了嗎?整個過程中是他忘卻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而將自己和蓉兒逼上絕路?他過于武斷任性?
「小慈托我一定要讓你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妻子現在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事,以及為了什麼?想听嗎?」
席毅既沒搖頭也沒點頭,他只是站在原處,動也不動。
「那丫頭說,紫雨蓉姑娘再度化身為‘幻羽’,現在京城臨淄最出名的艷招‘天香樓’掛牌,為的是想找出四年前送信到帳中的間諜,她深信那人就在齊廷內進出,只要找到他就能為你父親洗刷冤情。」
蓉兒!那笨蛋,她竟然……「你大概也沒什麼興趣知道,她冒了極大的危險晉見了桓公,努力說服他重新讓她調查,差點小命不保。」
「該死!那魯莽的──我早告訴她──」席毅憤怒的擊向身旁的大樹,整片樹林都搖晃起來。「她想藉機證明什麼!」
「或許是讓人生死相許的那句笨話吧?什麼情啊愛的無聊玩意。」天佬故意笑著說︰「反正這干卿底事,你已經不要她了,對不對?你不是恨她恨得要命,就算她現在償罪也于事無補嘛!」
席毅橫了天佬一眼,「誰說我恨她來著。」
「咦?那麼你要下山去找她了?」
懶得用嘴巴說,席毅跨著大步往下山路走去。
「喂,我的笨徒弟……半里外的樹下有匹馬,馬的背囊里有你所需要的一切,還有別忘了在進入市集前,先把你自己清理干淨、胡子刮刮頭發也該綁起來,不然人家會把你當成江洋大盜捉去關的!」
半晌也沒個回音,昆侖天佬搖搖頭嘆口氣,將拂帚由右掃往左,瀟灑地大跨步踏上幽深小徑,「這些日子,月下老人的飯碗,越來越難捧了。連聲謝謝也收不到,唉……」
說時遲那時快,從天佬後方突然射來一支利箭,夾著呼呼的風聲轉眼間就逼近天佬的後腦勺,但見他像腦後長眼楮似的,用兩指一挾,便挾住了箭頭。那是一只竹箭頭,上面以凌亂的刀痕刻了兩個字‘謝謝’。
「這渾小子……哈哈哈哈。」
良久良久,整個山谷還回蕩著笑聲,沒有散去。
☆☆☆
春秋五霸之一的齊國都城,完全不同于晉國華奢之氣,擁有一股北方男兒豪邁風格,這點從臨淄城內隨處可見的高樓小綁、樸實耐用的石頭路面,及寬闊的門坊街市都可見一斑。
和其它都城沒有什麼不同的,它自然也有雅俗共賞、專門提供王公貴族們狎酒賞花,市井小民豪奢揮霍、一夜風流的娼館妓院,全都聚集在臨淄著名的花街──西城大道上。
這兒最富盛名、夜擲千金都不足以為奇的,正是「天香樓」。
門扉上刻有兩句詩聯︰傾國色于一方;覓天香唯樓高,橫匾上寫著︰有錢就是爺──不,當然沒有,後面這一句請當作沒看到吧。
「已經一個月了,還要繼續找下去嗎?」問話的人,一身公子打扮,但卻不折不扣是位女紅妝,正是索姑娘──小慈是也!
應該答話的,目前正專心一致地在涂抹唇上火紅的胭脂、淡掃蛾眉,將一張原就月兌俗出塵的容顏,妝點得傾國傾城。雨蓉──化身為「幻羽」姑娘,堅定的以一個簡單的頷首,回答了她。
「唉……我真服了你。」小慈托起下顎。「這十幾天來,我和小扮跑斷腿,也找不到席毅哥的人影。而你呢?卻能夠這麼信心堅定地尋找著一個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間諜,你的信心是哪里來的呢?
蓉姊姊。」
雨蓉放下炭筆,凝視著銅鏡內映照出來的絕色容顏,她關心的並不是她的外貌能出色到什麼程度,但是只要她的名氣日漸高升,京城內絡繹不絕送上門來的王公貴族也就越多,她也越可能從這些人當中找到「當年」那名內奸。
信心從哪來?「小慈,這和信心無關。」看著鏡內身後的她,雨蓉微一苦笑說︰「這是決心,我絕對要找到那個人,不論要花多久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