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薇伸手捏住那玉瓶,聲線喑啞幾不可聞︰「是你放了她?」
小雙始終不曾抬眼,「……前段時日爺不在的時候,半夏姑娘她有的是時間逃走,可她留下了,定要等你回來。昨晚見了爺,她心安了,再也不肯繼續待下去。」
竺薇茫然起了身。
她為何非要走,為何非要走?
不聞小雙哭泣,只見她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爺,半夏姑娘她……她曾問過我,若不是與竺蘭小姐相處那麼久,若不是親眼見了她死,是不是心里便好受一些?半夏姑娘說,如果人與人不存念想,離開了,便也不會痛。」
這是什麼話?
昨夜里一宿溫存,到頭來就是為了給他這致命一擊嗎?竺薇閉閉眼,心下痛縮。
小雙的話他再也听不進去。披了衣物走出房門,室外日光大盛,刺得他睜不開眼楮。
她離了他。她到如今要想離了他。
「七爺!」諸青進了院子,腳步匆匆。
抬頭一迎上竺薇那衣衫不整失魂落魄的樣子,先是一驚,立時垂了頭施禮,「七爺,有一個叫澤山的人前來求見,說是……說是要見半夏姑娘。」
死灰似的神色,因听到一個名字而動了動。
澤山要見半夏。那澤山既不曉得她已出了府,那她定是沒有回長平街福安堂。竺薇茫茫心忖,她去了哪里,她究竟去了哪里?
即便是找得回來又如何?她不要他,她不願為他留。
「七爺,那叫澤山的說——說半夏姑娘的師傅巫馬先生快不行了!」諸青急聲道,「還說要是想讓半夏姑娘活命,定要去見上巫馬一面。」
竺薇一凜。
活命?何謂要半夏活命?
究竟有何隱情?
疾步而出去見澤山。那澤山得知了消息,神色幾是焦慮的,「半夏不在?你把她弄去了哪里?」
竺薇扯了扯嘴角,把實情告知。
澤山神色可謂陰晴不定。額前青筋隱露,像是听到了極之可怕的事,過半晌才驀地抬臉,「竺七爺,你且跟我來。」
出府而去,行過長平街,從福安堂藥鋪推門而入,撲面而來便是一股潮氣。
腳步匆匆行到內室,床榻之上躺了一個人。
一個幾乎其形若鬼,幾乎無法辨出原型的病人。
澤山撲過去探他鼻息,急喘著,厲聲吼道︰「巫馬,巫馬,你且張開眼!」
竺薇瞧得清了,仍是一驚。
雖說在識得巫馬先生之時他便已是一個糟老頭子,面目萎頓,衣著邋遢,但是此刻的他——
整張臉都浮腫的,隱隱透出青黑色,呼吸急促得像被惡鬼驅趕,目光射過來毫無光彩,眼看只是吊著一口氣。
「你服了哪一種,究竟是哪一種?」澤山揪住他的衣襟死不放手。
巫馬先生不做聲,氣喘如牛,顫顫地伸手指向桌面一本書簿。
澤山疑慮,拿到手里細細翻過,只匆匆掠過幾眼,他面色微變,「你……你是拿自己試藥?」
巫馬先生不語,只是閉目搖頭。
澤山咬牙,再次揪住他的衣襟暴吼︰「給我醒過來!你把話說清楚!這書里到底記了什麼?」
巫馬先生劇烈喘息,終是開了口︰「……試過百余種……」
澤山飛速翻開書簿,一直送到他的眼前,「那你說,是哪一種,究竟是哪一種?」
巫馬先生搖搖頭,戰栗著疾喘兩下,「你見了半夏……就跟她說,別放棄……」話一出聲,嘶啞得好比瀕死之獸,「別讓半夏放棄……」
翻來覆去說著,緊接著他身體繃直,喘息驀地止住。
竺薇瞧著這出天戲,直到此刻才定住神,定楮瞧了巫馬一眼,那面色發黑,全無人氣,「……他已經死了。」
澤山眉毛都不抬一下,低頭飛快翻著手里的書簿。
「這書……」他一邊翻著,一邊喃喃,「原來這是他著成的醫書……哈哈……」
竺薇眯起眼,瞧著這狀若癲狂的澤山,心里的疑團越來越重,幾乎要沖破胸口。
「這巫馬,半生作惡,臨到死,卻總算良心頓悟。」澤山舉起了手里的手,終是縱聲大笑。那笑聲喑啞,透著從未有過的激憤,「半夏,這便是他泣血而作的醫書!這次他終于肯親身試藥,這是他欠了你的!合該他以死償還!」
竺薇震蕩。
此時此刻,他心中團團迷霧盡散,一瞬間有個極為清晰的念頭浮了出來。
第十章歸情(2)
多年之前。
半夏是巫馬撿來的孤童,也是他特地從一群無家孤兒里挑出來的,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望過來清澈見底。她對藥草氣味特有的敏銳,習起書字分外的順暢,無一不透出優良的悟性天賦。
巫馬先生對這弟子再滿意不過,手把手教她,自己所學所知的一切傾囊相授,當她是嫡傳弟子,也好比一個女兒,盡心盡力。
然而在半夏九歲那年,巫馬先生的妻子卻得了怪癥,雙眼突然而盲,身體也日漸一日莫名衰敗。
巫馬是世人口中著名的醫呆子,也是一個愛妻的好丈夫。為了治好妻子的病癥,他使盡了一切方法,試過了無數的藥草,妻子卻不見半分好轉。
至後來甚至無法喝下藥草。他心急如焚,又迫于為妻求生,突地記起來一個法子。
這法子的試行,第一個對象便是眼前最近的一個人——她的徒兒半夏。
他拿她試藥。
先是想辦法把她眼楮弄盲,然後想盡辦法調了藥草來救治。
幾年來他將那些個藥草試盡,十歲出頭的徒兒因試藥而得了一身莫名病癥,卻仍是找不到最好的法子。
他心神俱亂,眼見妻子徒兒甚是受苦,便把罪孽之手伸向了外人。
無家可歸的小乞丐,異鄉求診的癥者,一一試盡。
其間曾鬧出兩條人命,官府疑他,奈何找不到確切證據,他僥幸躲過。然而此時他的妻子卻發現他的異常,她震驚之余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多年來仁心仁術的丈夫會行此惡舉。
她了結自身性命,臨死之前逼丈夫立了誓,此生不再作惡。
逼他立了誓,有生之年要全力償還自身罪惡。
巫馬先生幾年辛苦,換得妻子決絕赴死,自此之後心念大變。
那年,他妻子死去。那年,他剛步入不惑之年,卻形容衰敗如耄耋。那年,他早已不是以往那知書達禮的君子醫師。那年,他徹底把自己埋入醫書之中,不聞世事,只求真知。
他試著把救治妻子的意願延續,他試著實現自己立的誓,試著開始重醫病怏怏的弟子。
他購入珍貴藥材,千金散金,只為把半夏治愈。後听聞鳶都首富竺八小姐患病,他抱著一試之心,前去救治。
他救竺八小姐,為的不只是在妻子死之前的立誓,更為這首富之家所付的千金藥價。
為這千金藥價,他從此長駐鳶都,苦研醫術。購藥材,治病癥,並給半夏一個相對不算苦楚的環境。
所謂半緣修道,半緣君。這君,卻是他以往最得意的弟子,半夏。
然而——這弟子已不再信他。
這些年師徒二人幾乎不曾出言相談。半夏之所以未曾離去,只是防他再次作惡害人——他救治病人,她卻疑心他害人。暗地里悄悄查探,悄悄研究病癥,再親自推翻他的醫方,自行換過。
巫馬不曾點破,卻也漸漸覺得出,這弟子的醫術已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可惜她對自己的病癥束手無措。眼疾隔了數月便犯上一次,極偶然會嘔血,只是不會拖太久,又會慢慢自行痊愈。
半夏永遠不曉得下一次發病是在何時,她倦了那樣苦痛無常的日子。慢慢地,也無心再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