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哪句話、哪個詞兒,還是她臉上的神態?駱斌自己也不明白,上一刻還怒火難平,撐得胸膛幾欲爆破,這會兒竟奇妙地煙消雲散。
這般反反覆覆,脾性不定,他到底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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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或坐,男裝果然有其方便之處,靜眉正慢慢適應。
來棉田、紡織廠這兒已過了一個多時辰,她適才在外頭田埂上和幾位大叔大嬸說話,又下田里待了會兒。四年來,駱斌教授她的知識與這棉田環環相扣、相互印證,她手握一朵盛開的白棉,唇角蕩開美好的弧度。
「今年的棉種很不錯,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一名矮胖的大嬸笑著揮揮手,「賣個好價錢,給姑娘添嫁奩。」
幾名工人全呵呵地笑了開來。
靜眉微怔,跟著雙顛嫣紅,少女情懷,她當然也有醉人又羞人的想望。
幸而那些大叔大嬸埋首工作,沒再繼續調侃她。
天氣溫暖,連風都如此溫柔。她由棉田轉回,繞進棉廠里染布匹的場子,里邊十分寬廣,分切出七、八個方形淺他,池中水五顏六色,紅橙黃綠藍靛紫,都是染布用的色料。
「大小姐!?」染布場的胡管事是個老師傅了,為華家工作大半輩子,他正立在淺池邊,持著長竿挑布,眼角瞥見一個少年,定眼瞧清,竟是華家靜眉小姐。
「胡師傅。」靜眉微笑頷首,走了過去。
「怎麼——」胡管事瞠目結舌,還以為自己眼花,再次確認眼前是靜眉,不是笑眉。「大小姐怎麼——」目光將靜眉從頭到腳巡上一遍。
「我等駱總管,他說要教我染布。」垂首瞧著自己的裝扮,她輕快道︰「著男裝較為俐落,行動也方便許多呀。」
「這倒是。」胡管事點了點頭,接著道︰「咱們這位大總管啊,實在了不起,內事外務應對得宜,處理得井井有條,對棉紡織的制作手法更是了如指掌,懂得的東西還真不少。」
「是的。」她淡然回應,早習慣眾人對駱斌的稱贊。這些年,不只煜哥的名聲響遍關中一帶,連駱斌亦是,外頭的人都知曉,華家有位年輕本事的大總管,手段高超、思維冷靜。
「呵呵……沒記錯的話,駱絡管也二十三、四歲啦,不知他心里有沒有中意的姑娘?若沒有,我倒可以替他介紹介紹,你可不知,城里好幾位媒婆都把眼光鎖在他身上了,听說意屬他的姑娘家可不少,呵呵呵……」他攪動地中正在吸取色料的布,閑話家常。
「胡師傅,讓我試試可好?這他褐色染料是用桑樹皮熬煮出來的嗎?」
胡管事稍稍一頓,很快便回過神來,笑了笑,將手中長竿交給靜眉。
「是桑樹皮沒錯,不過還添了點槐樹花蕾,所以顏色褐中偏黃。」他教著靜眉如何攪竿翻布,忍不住繞回原來話題,「大小姐很常和駱總管在一塊,平時有沒有听過他提起哪家的姑娘?他這年歲,應該有中意的人才是吧?」
長竽不小心教布匹的一角捆住,靜眉咬著唇推動,不知怎地一陣心煩,一會兒抽回竿子,才發覺眉心繃得好緊。
靜眉,這是為何?心底幽幽嘆息,她眨了眨眼,放松神情。
「我不是……不太清楚他、他喜歡哪家姑娘,胡師傅若想知道,可能得親自問駱總管本人了。」
「問我什麼?」說曹操,曹操到。
駱斌不知何時踏入染布場,話音響起時,人已來到他們身後。
沒預料他會如鬼魅般出現,所及話題又牽涉到男女姻緣,教他听見豈不羞煞人?靜眉心一慌,手中長竿竟然月兌手,她反射性要去捉握,竿子朝池中倒去,自然而然,她上身跟著往前傾,雙手胡亂揮動——
「大小姐!」胡師傅大喊,一旁工作的人更是驚呼連連。
駱斌箭步上前,雙手伸出欲托住她的腰,這千鈞一發之際,腦中竟浮出適才於華府門口,展煜以手掌合抱她腰肢的畫面,他直覺氣悶抑郁、難受至極。
他這一停頓,雙手僵在半途,接著「咚咚」兩響,長竿落入淺池里頭,跟著,靜眉也跌了進去。
第四章
他呀,待她竟是這般狠心腸!?
就這麼眼睜睜、無動於衷地,瞧著她跌落。
撲坐於一池褐染中,望住他伸在半途的一雙手,靜眉在錯愕之外,感覺方寸教誰持著大槌狠狠地捶擊,震得神智發麻、不明就里——
遇危急時,拉地一把、不讓她落入窘境,這些事在他心里頭,竟那麼地難以抉擇?還需思量再三嗎?
霎時,記憶如潮水涌來,她與他相識的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個栗栗危懼的月夜,他眸中陡現的狠厲成為她心底的陰霾。
這些年,她曾嘗試著尋找原因,而日子在平順中度過,在成長與收獲中流逝,讓自己以為那樣嗜血的、仇恨的、晦惡的目火,僅是惡夢中的片段,她和他亦師亦友,不再是單純的主僕關系。
是自己會錯意嗎?
棉廠後院,靜眉在平時供工人午後小憩的房中月兌下濕衣,換上一套舊衣褲,是胡師傅幫她找來的,听說是之前在廠里打雜的小廝留下的,她湊合著穿上,總比那些已染成褐黃、又濕又黏的衣服好。
換好衣服,她用塊方布隨意包住長發,一手推開房門,就見駱斌立在外頭,舉起手正欲叩門。兩人眼神短兵相交,各自一怔。
「你、你沒事吧?」他僵硬地問,目光將她從頭到腳掃過,神色略綬,接著喃喃自言,「沒事……就好。」
靜眉一語不發,撇開頭,跨出門檻逕自從他面前走過,當他隱形一般。
她的落池引起不小的騷動,身上雖沒受傷,心里卻難過得緊。
「大小姐?」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步伐,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靜眉不搭理,做著消極的抗拒,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外頭小天井。
這天井日照充足,搭起的三層木架子上正晾著一些茜草、蘇芳、五倍子、冬青葉等,都是作染料的用材,當然,也少不了染在她身上、衣上、發上的桑樹皮和槐樹花蕾。
今天本該有趣而歡愉,哪里知道演變至斯?希望消息不會傳到爹爹和煜哥耳里才好,怕是要大驚小敝地為她擔憂。靜眉心想。
繞過木架子,她來到天井中央的水井旁,彎身從井里汲水,才丟下木桶,一雙男性的大掌已握住井繩,主動將事情接手。
她唇一咬,也不同他爭搶,直接坐在井邊的大石上,把包布扯下——
一頭黑絲浸過褐染,黏黏膩膩的,原先爽朗的發髻也變了形,兀自滴水,在地上聚成小小濕印,她垂首瞧著,說不清為什麼,突地冒出一股想哭的沖動。
這時,滿滿一桶淨水送至她膝邊,正巧映出她輕泛淚花的臉,和那男子深靜面容,兩人視線在水面上再次相遇,靜眉心一凜,困窘難堪,咬著唇側開上身。
「對不起。」駱斌打破沉默。
聞言,靜眉雙肩微微顫動,仍是無語。
「我打了水,請小姐梳洗。」如以往,他的聲音清冷平淡。
靜眉瞥了眼那桶水,終於肯動了,二話不說,她撩水潑在發上,用十指梳著亂發,沾上染料的發變得黏膩糾結,她心中氣悶,發泄在動作上,好粗魯地扯著自己的發,扯得頭皮發疼,愈疼愈要去扯,平時閨秀的模樣和溫雅的舉止不知藏到哪兒去了。
毫無預警,駱斌握住她縴細的手腕,不讓她再自虐。
「做什麼?」肌膚的接觸教她渾身一震,小臉倏地抬起,那對兔兒般澄淨的眼眸蒙上淚霧,是執拗和輕怨。「你、你放開啦!」他這麼捉住她、盯住她,神色陰郁,到底什麼意思嘛?